《北宋大法官》 北宋大法官 第1节 《北宋大法官》作者:南希北庆 文案: 熙宁年间,宋神宗赵顼初登大宝,欧阳修、韩琦、富弼英雄垂暮。 拗相公意气风发,欲扭转乾坤,司马牛暗伏于野,坚守国本,东坡先生骑墙观望,左右不定。 这本是大宋第一文官天团的最后光辉,但天才们却选择了同归于尽,给大宋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。 也给历史留下了无尽的惋惜和争议。 然而,一个实习小律师的突然到来,为大宋开辟了一条中间大道。 新旧皆归于法,文武皆归于法,内外皆归于法。 “我张三宣布,澶渊之盟今日到期,不再续约。幽云十六州乃吾中华故地。” 作者自定义标签 腹黑 轻松 第一章 狂囚张三(上) 熙宁元年。 登州府狱。 常年不见日月的牢房,潮湿、阴冷,且处处充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。 一道道由木棍制成的木门将本就不大的牢房,硬生生给隔出二十多间房。 房间内就只有一张用砖头砌成的床,砖床上堆着一种名为“床垫”的枯草,且最多只能容纳一个一米六个子的人伸直腿,床旁放着一个破烂的小木桶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,故也不知道这木桶到底是洗漱用的,还是撒尿用的。 光住在这里,就已经是一种酷刑。 对于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来说,这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。 但凡事都有例外。 不是每个住在这里的人,都是应该住在这里的人。 听得当啷几声响。 牢门打开来,只见两个狱卒入得门来,饶是他们这些经常来这里的人,一进门不免都捂住嘴鼻,用愤怒、鄙夷的目光扫视着里面的每一个囚犯,仿佛是在责怪他们,为什么你们这么不爱干净,亦或者想,你们竟然能够在这里住这么久。 而牢房中的囚犯对此是毫无动静,只有那么零星几个,轻轻瞟了一眼,然后继续昏睡,而不像电视里面演得那样,牢门一开,就有一众囚犯大呼冤枉。 可见他们的觉悟相当高,或者说已经绝望,不会对此有任何期待。 两个狱卒强忍着恶心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门前,但见里面坐着一人,因他背靠墙壁,垂首而坐,且蓬头罩面,故看不清其容貌,但其穿着却异于他人,上着圆领灰衣,下着束脚长裤,脚上倒是如他人一样,踏着一双草鞋,且有着许多新鲜的血痂点缀。 与其他人一样,此人对于这两个狱卒到来,也是毫无反应。 只听其中一个狱卒喊道:“张三。” 那犯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来,虽然脸上有些脏,但仍不掩其俊秀的容貌,瞧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。 “你可以出去了。” 边说着,狱卒打开牢门来。 唤作张三的青年脸上并无任何惊喜之色,他只是闭目吐出一口浊气来,缓缓起身来到门外,又稍稍伸展了下双臂,但见其比那两个狱卒皆高出大半头来,突然他一挑剑眉,冲着那两个狱卒质问道:“就这?” 那两个狱卒被问的是一脸蒙圈,不由得相视一眼,其中一个略带疑惑:“不然呢?” 另一个狱卒可是没有那么好说话,见此囚神色嚣张,当即训斥道:“你还想咋地?” 张三突然呵呵一笑:“二位差哥莫要误会,我只是想说多谢知州还我清白,也多谢二位这些天来的照顾。” “这还差不多。” 两个狱卒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。 张三突然又问道:“对了,二位差哥,那府衙的大门该往哪边走?” “你问这个作甚?”一个狱卒警惕地瞧了他一眼。 张三语气真挚地说道:“是这样的,我知道知州他老人家公务繁忙,自不便亲自接受我的感谢,故此我想去大门那边行上一礼,以表心意。” 两个狱卒听罢,也觉得合情合理,怎么说也确实是他们知州帮助这张三洗清冤屈的,于是便将府衙大门的方向告知张三。 出得狱门,此时虽已是秋初之时,但悬在空中的太阳,仍如那酷暑烈日,猛烈的阳光令张三一时睁不开眼来,只觉眼前一片光晕,险些都昏倒过去。 那两个狱卒立刻上前搀着他,然后强行将他带到府狱的大门前,伸手就将张三推出门外,便将大门合上。 只要不是在这里晕倒,那就跟他们没有关系。 说人话,就是死远一点。 本就晕眩的张三,被这么一推,差点跌倒,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,才站稳身子,躬身喘得好几口气,才缓缓直起身来,只见他猛地抬起来头,方才那和善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悲愤。 他不顾刺眼的阳光,怒睁双目,嘴里愤愤不平地骂道:“就连这太阳也要折磨我,真是欺人太甚。” 原来他不叫张三,真名唤作张斐,同时他也不是这北宋人,而是来自千年之后的一个实习律师。 还记得那日下午,他下乡办公,在返回的途中,不幸遇到山洪,他连车带人一块被卷走,在车中搏命半响,虽从车中逃出来,但仍抵不过那汹涌洪流,他渐觉身子越来越沉,意识也渐渐模糊,可是等到他再浮出水面时,他竟然偎依在一名少女的怀中。 那女子救他上岸,便匆匆离去。 恍惚间,他瞧那女子是古装打扮,只觉非常好奇,但也没有细想。 大半天过后,他才从溺水中恢复过来,从身上摸索了一番,发现身上空无一物,手机什么的,全都遗留在车里,就连那双新买的球鞋都不见了,正打算找人借个电话,突然面前出现几个古代衙差打扮的汉子将给他擒住。 张斐人都傻了,这些人是哪来的疯子,他拼命的反抗,还放出狠话,让他们赶紧回家等法院的传票,结果就被揍得酸水都给吐了出来,还被五花大绑起来。 更要命的是,对方说的话,他也听不太懂,路上所遇之人,纷纷是避而远之,且这些路人也全都是古装打扮。 而当他看到那古代的城门时,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穿越了。 然而,更魔幻的还在后面,他似乎卷入一场命案。 但是由于语言有所差异,导致双方交流起来,是异常困难,他就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。 在他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前,就被扔入了大牢。 还是在牢中与其他犯人交流时,这才渐渐学会这里的话,也终于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原来他穿越到北宋熙宁年间。 而那日救他上来的女子,名叫阿云,乃是登州蓬莱县人,一年前母亲去世,其族叔便将她许配给隔壁村一个名叫韦阿大的农夫。 此人据说是奇丑无比,且远近闻名,而阿云据说又生得是沉鱼落雁,闭月羞花,同样也是远近闻名的美女。 阿云自然是不愿意,但这可是封建社会,婚姻大事可容不得女子做主,多半女子忍忍也就过去了,毕竟再丑的人看多了也就不丑,再帅的人,天天看,也就那样。 刚烈一点的女子,也就是自寻短见。 但这位阿云可不一般,她当日趁着夜色,带刀潜入隔壁村,刺杀正在田边守夜的韦阿大,可她到底是一名弱女子,挥了十余刀,结果无一命中要害,只是砍断韦阿大一根手指。 但由于害怕,且又见韦阿大满身是血,阿云自以为杀死了韦阿大,便匆匆离去,而在回家的路上,刚好遇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溺水的张斐,故将张斐救下。 恰好有一个经过的柴夫看到阿云与张斐搂抱在一起,故此官府在追寻阿云杀人动机的时候,就怀疑阿云与张斐通奸,二人合谋谋杀韦阿大。 更要命的是,当时张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,无法解释,直接就被关押起来。 这一关可就是三月之久啊。 面对这无妄之灾,张斐是一度绝望。 在封建时代下狱,十有八九都出不来,不过他在懂得一些这里的语言之后,便立刻做出解释,期间由于他还不懂“斐”字的读音,故自报张三。 好在这知州也不糊涂,如今那阿云已经认罪伏法,又经过再三调查,终于断定阿云交代都是事实,而张斐并非是她得奸夫。 至于张斐胡编的那一套来历说明,由于宋朝商业繁荣,来往商人颇多,并且隐匿户籍之事,比比皆是,官府倒是没有怎么仔细去调查,因为可是一个非常繁琐的工作。 关键这跟此案没有丝毫关系。 故今日将张斐给了放出来。 可是,对于张斐而言,这忍一时越想越亏啊! 退一步是越想越气啊! 满腔的怒火和憋屈,仿佛要炸开他的胸膛,他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。 出得府狱,他便绕道来到官府大门前,望着庄重的府衙大门,他先是深吸一口气,然后就直奔大门而去。 可毕竟这里一州府衙,而不是小县城的县衙,门口时刻有着衙差站岗,突然见一个蓬头乌面的男子冲了过来,立刻上前将其拦住。 其中一名衙差厉声喝止道:“站住!此乃官府重地,不得擅入。” 张斐脸上戾气一敛,但又是理直气壮道:“我是来告状的。” 说着,他便掏出一封在牢中就已经写好的血书递上。 他以前是专门研究过古代司法,也翻阅了大量书籍,大部分的繁体字,他还是会写的。 “告状?” 守卫二人显得有些诧异,但见那又是一封血书,也不敢怠慢,其中一人便让张斐在此稍等,另一人立刻转身入得大门。 过得半响,但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出得门来。 此人名叫刘海,乃是府中慕客,专门负责审查、传递状纸。 “何人告状?” “是我。” 张斐立刻答道。 刘海定睛一瞧,只觉此人有些面熟,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,怀着好奇,他接过状纸先看落款,顿时恍然大悟,抬头望着张斐道:“是你?” 张斐颔首微笑道:“是我。” 刘海眉头一沉,又看向状纸,片刻之后,面露骇然之色,当即就命门口衙差先将张斐拿下,自己则是急匆匆往里面跑去。 门前的衙差,虽然已经将张斐擒住,但心里也很好奇,他们在府衙做事多年,这情况可还是头一回见到。 人家是来告状的,为何要将他拿下? 难道又是一桩惊天大案? 其中一个衙差终于按奈不住好奇,向张斐问道:“小哥,你这告得是何人,又是为何事?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节 张斐回答道:“我状告之人名叫许遵。” 许遵? 挺耳熟的呀! 忽然间,其中一个衙差反应过来,又惊又怒地指着张斐道:“大胆刁民,竟敢状告我们知州。” 原来这许遵不是别人,正是登州知州。 第二章 狂囚张三(下) 由于这古代的制度并不是那么完善,导致这官府其实是非常个性化的,官府的形象,以及官府内部人员的办事风格和效率,多半都是取决于这官府的老大。 而从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,基本上可以确定,这官府的主人,绝对是一名勤政严明的官员。 不然的话,就张斐那形象,那态度,可能都等不到他掏出那状纸,就会被驱赶走了,更别说那衙差还是第一时间就找来那刘海,接收状纸。 要知道如今的官府,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,而是为皇帝服务的,对百姓更多是统治,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。 事实也确实如此,这登州知州许遵一向公正严明,清廉刚直,且非常勤政,他本已在大理寺任职,是属京官来的,前年才被派遣到登州出任知州事。 因为唐朝乱于地方节度使,故此北宋非常在意对地方的统治。 什么知州、知县,都是意为“暂时主管”,再过一年,就得回京赴任,这么安排,地方上就没法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网,等于就是变向加强中央集权。 刚刚批完释放张三公文的许遵,并未给自己放一个小假,此时他正坐在桌前,认真审阅阿云案件的供词。 而站在他身边的主簿徐元,却是满脸担忧之色。 就案情来看,此案不过是非常简单的谋杀案件,那阿云从行凶到伏法认罪,还不到一日,故此蓬莱县的县尉很快就结案了。 但是到如今却拖了好几个月。 原来是因为此案涉及人命,且判得是恶逆之罪,属十恶之四,一般是指谋杀至亲之人,谋杀亲夫自然是在其列。 按律得处以斩刑,蓬莱县并没有最终判决权,因为根据大宋法制,这是要交给大理寺、刑部、审刑院一一复审之后,才会给出最终的判决。 大理寺、刑部一看此案,也没有任何疑点,直接就批准了。 可是等到此案判决落到许遵手里时,许遵却认为这判决不公。 因为一年前,阿云的母亲去世了,也就是说阿云还在守孝期间,那么依大宋律法,守孝期间,是不得成婚。 许遵便以此为由,向大理寺、刑部提出抗辩。 第一次大理寺没有理会,继续维持原判。 虽说有此律法,但在民间自有礼法在,在民间,守丧期间,只是说不举办婚礼,但是许婚、纳征(下聘),都是可以的。 根据律法而言,只要男方已经纳征,二人就属于夫妻关系。 许遵再度提出抗辩,他这回连大理寺、刑部一块批判,我们身为官员,应该遵从律法,而不应该遵从民间那不成文的规定,律法明明就是这么规定的,你们身为执法人员,却要知法犯法。 这回大理寺、刑部终于放弃恶逆之罪,判阿云谋杀已伤之罪,按律绞刑。 可是许遵只是批示释放张斐的公文,但并没有通过大理寺的最终判决,他显然对此还是有疑虑的。 一直跟着他的主簿徐元都觉得许遵有些过分,于是规劝道:“如今大理寺已经退得一步,知州何不见好就收。” 许遵听得眉头一皱道:“大理寺的此番判决虽未再提及十恶之罪,但仍然判阿云谋杀已伤,以绞刑论处,这还是要置人于死地啊。” 徐元觉得好笑,道:“可此罪名毫无问题,阿云有谋杀之心,只是未成,当属谋杀已伤。” 许遵笑问道:“当初我与你论十恶之罪时,你是如何说得?” 徐元沉吟少许,道:“下官当时是说,虽律法不允守丧期间婚嫁,但民间亦有礼制可循,只是不举办婚礼,但是不反对许婚、纳征,韦家已经纳征,二人应属夫妻关系,故阿云谋杀韦阿大,属谋杀亲夫,乃十恶之罪。” 许遵道:“是呀!当时你说不可能免除十恶之罪,可如今大理寺却未再提及十恶之罪,这不是大理寺的忍让,而是大理寺也知道此判决无法令人信服,故才改判谋杀已伤。这话说回来,如果当时我不上诉,这岂不是成了一桩冤案。” 徐元一阵无语,这十恶之罪和谋杀已伤,横竖都是死,区别就在于谋杀亲夫,要判斩刑,而谋杀已伤,判的是绞刑。 区别很大吗? 很冤吗? 他估计大理寺方面肯定也是懒得跟许遵扯皮,毕竟这厮是惯犯,故此才退得一步。 许遵瞧了眼徐元,见他还是不服,于是语重心长道:“你要切记一点,律法可置人于死地,亦可让人活命。然而,这人命一旦没了,就再也无可挽回,故此我们审案,一定要想方设法给予犯人活命的机会,如此才能够尽量避免冤假错案。” 徐元无奈地瞧了眼上司,显然,他并不接受许遵的想法。 正当这时,那专门递送状纸的慕客刘海突然出现门前。 “启禀知州,方才有人闯衙门告状。” 他是用“闯”来形容,可见他是很不爽那张三,因为闯衙门就已经是犯法了,可以给予杖刑惩罚,以示警戒。 但是许遵却认为,这都闯衙门告状了,那定不是小案,立刻问道:“可有状纸?” “有,但是……” 刘海稍显迟疑。 许遵立刻问道:“但是什么?” 刘海道:“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 许遵见他吞吞吐吐的,不耐烦道:“你将状纸呈上。” “是。” 刘海不敢多言,赶紧将状纸呈上。 许遵接过来,看到一半,不免露出惊讶之色,感情这是来告我的呀,心中更是好奇,直接便看向那落款处,当即惊讶道:“是他?” 徐元见许遵神色怪异,好奇道:“是何人告状?” 许遵苦笑道:“就是那刚刚释放的张三。” “张三?” 徐元诧异道:“难道此案还有隐情?” 许遵笑道:“倒不是因为此案,不,与此案也有点关系。” 徐元听得不是很明白,又问道:“不知他状告何人?” 许遵哭笑不得道:“就是本官。” “……” 这可真是稀罕,许遵都有些兴奋,这一辈子就没有被人告过。 期待感立刻拉满。 一刻钟后…… 张斐被押到公堂之上,没有期待的“威……武……”,也没有说衙差列队杵棍。 那许遵更是连官服都没有穿,只是身着常服坐在公堂之上,除此之外,还有主簿徐元,一个负责记录的刀笔吏,以及两名虎背熊腰的衙差。 砰! “堂下何人?” 许遵一拍惊堂木,喝道。 虽没有穿官服,但气势不减分毫。 然而,张斐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:“小民张三见过知州。” 许遵当即喝道:“大胆张三,竟敢诬蔑本官。” 张斐回答道:“登州百姓人人皆知,知州明察秋毫,清廉刚直,小民又怎敢诬蔑知州。” 这好话丑话都让你说了,那你到底想干嘛。许遵见张三这么怂,一时不太好发作,索性问道:“那你倒是说说本官是如何鱼肉百姓,若有半句虚言,本官是绝不轻饶。” 张斐当即问道:“敢问知州,如今可否证明小民确实与阿云一案无关,乃是清白之身。” 许遵道:“若非如此,你又岂能站在这里,关于此事我们已经查清楚,你与此案的确是毫无关系。” 张斐道:“就是说小民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的牢。” 哦,原来他是为此而来。许遵神色反倒是缓和了几分,道:“那也怨不得本官,谁让你当日是前言不搭后语,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,再加上有证人亲眼见到你与阿云搂搂抱抱,难道本官就不应怀疑吗?” 张斐点头道:“就小民当时的状态,知州怀疑小民,也是理所当然的,但那到底只是知州的怀疑,当时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小民参与此案,且阿云也未提及小民,基于此,小民确确实实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的牢,不但精神、肉体受到折磨,而且还失去了三个月生计,其中损失,对于小民而言,那是不可估量的。” 主簿徐元觉得这小子有些不开眼,怫然不悦道:“我们也不过是依法办事,并无错失,而且你自己也有不小的责任,怨不得人啊。” 这其实涉及到一个非常关键的律法思想问题,就是有罪推定和无罪推定,在千年之后,律法都是建立在无罪推定上,只要没有确凿证据,那就是无罪的。 但如今是有罪推定,只有一个“罪疑惟轻”的理论,就是说如果有疑点,就要从轻发落,而不是疑点利益完全归于被告,故此收押张斐是非常合情合理的,但凡不糊涂的官员,都会这么干。 因为就现实而言,官府也没有那个财力物力去支持无罪推定。 你若不收押,万一嫌犯跑路了怎么办,大宋又没有天眼系统,上哪去找。 张斐点头道:“主簿说的是,但假设知州是有意要整小民,要让小民坐上几个月的牢,这结果和过程会有任何改变吗?答案是不会。知州虽无鱼肉百姓之意,但百姓却受这鱼肉之苦,小民认为此胜过有意为之,因为这并不违法,无从监管。” 许遵听完之后,眉头一皱,脸上并未恼怒之色,反而认真思索起来,因为他觉得这张三说得很有道理,这无意可要比有意更为可怕。 若有意害人,朝廷可是有问责机制的,百姓亦可上诉,但若无意为之,那就无法可管,这很可怕啊! 过得片刻,许遵突然问道:“那依你之意,该当如何?” 张斐道:“小民认为至少官府得给予小民一定的赔偿。” 徐元立刻道:“岂有此理,你以为官府是开善堂的吗?” 张斐摇头道:“官府不是善堂,但对于我们百姓而言,却是那公正之堂,小民无故遭受三个月的牢狱之灾,损失惨重,索要赔偿,合情合理。” 许遵闻言,眼中闪过一抹失望,这可不是解决之法啊。 以后遇到这种事,又该怎么操作,官府明明是依法办事,却天天要给予赔偿,这不可能呀。 那徐元却有些恼怒,你还没完没了,正欲呵斥时,许遵突然道:“本官秉公执法,并无任何过错,故不会给予你任何赔偿,不过对于你遭遇,本官也非常清楚,你心中有所不平,亦是人之常情,本官也不会追究这纸罪状的罪名。” “多谢知州宽恕。”张斐怂得真是如水银泻地一般,干净利落。 许遵神情一滞,这方才还言之凿凿的张三,竟然这么快就认怂了。 未等他回过神来,张斐突然话锋一转又道:“除此之外,小民还有一事申诉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节 好奇道:“何事?” 张斐道:“答谢阿云姑娘的救命之恩。” 许遵稍稍一愣,马上反应过来,道:“你想让本官帮你转告?” 他当然知道阿云对这张三有救命之恩。 张斐摇头道:“小民岂敢劳烦知州,而且……而且这救命之恩,又岂能言谢。” 许遵问道:“那你打算如何答谢?” 张斐道:“小民认为阿云不应该被判谋杀之罪,而因判伤人之罪。” 徐元听得震惊不已。 这摆明就是谋杀,何来的伤人啊! 不懂法你就别瞎说啊! 许遵却是精神来了,问道:“你此话怎讲?” 张斐道:“小民在被审过程中,得知阿云在被缉拿之后,就立刻认罪,不知是否?” 许遵点头道:“是有此事。” 张斐道:“小民若没有记错的话,在真宗皇帝时期,曾因有犯人喊冤,指责衙役严刑逼供,导致冤假错案,故真宗皇帝收回衙役的司法审讯权力,只有刑侦审讯。” 恁地专业?许遵不禁对张斐另眼相看,点头道:“你说得很对,衙役并没有司法审讯的权力。” 这其实跟后世差不多,警察问供,属刑侦审讯,法院的审问,才叫做司法审讯。 张斐立刻道:“阿云是在衙役缉拿之后,便立刻认罪,当时可还未经司法审讯,只是普通询问,也就说,可以以自首论处。” 自首不是指一定得自己跑去衙门认罪,才算是自首。 在北宋未经司法审讯,便主动招供,也可属自首情节,这也是鼓励大家自首,避免消耗官府的人力物力。 许遵捋了捋胡须,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 张斐立刻道:“而在自首律例中,又有一条,免所因之罪。” 许遵、徐元同时念道:“免所因之罪?” 二人都一时都未想起来,徐元想找书来看看,但觉得这很没面子,自己堂堂主簿,竟然被一个刚刚出狱的囚犯指点。 但是许遵就顾不得那么多,当即命刘海取来《宋刑统》,翻阅一番,果真是有这么一条。 但是这一条并不是具体列出来,只是包含在自首条例的解释。 故此就连主簿徐元一时都没有想起这么一条。 原文为:“犯杀伤而自首者,得免所因之罪,仍从故杀伤。”又议曰:“假有因盗故杀伤人,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,盗罪得免,故杀伤罪仍科。” 细啊! 很细啊! 许遵更是对这张三刮目相看,点点头道:“不错,是这么一条。” 张斐道:“根据此条律例,但凡因盗窃而伤人之罪,且有自首情节,皆免盗窃之罪,只追究其伤人之罪。” “不错!” 许遵点点头。 何为免所因之罪,其实很简单,比如说,你入室盗窃,因被发现,而导致你伤害他人,但由于你最初的目的,不是伤人,而是盗窃,也就是因盗窃而伤人,那么在这种情况下,你若自首的话,律法就只追究你伤人之罪,而不追究你盗窃之罪。 这就是免所因之罪。 如果盗窃加伤人,那是要判处死刑的,但如果只追究伤人,那就根据伤人情况来定,但一般不会判处死刑。 这是非常合理的,如果不这么立法,那就会导致,一旦出现因盗而伤的情况,就会直接杀人灭口,反正也是死。 若给他一条活路,可能能够避免伤及无辜,甚至让伤者得到及时的救治。 张斐立刻道:“根据我朝律例,盗杀之罪重于谋杀之罪,那么由此可推断,此条律例也适用于谋杀之罪,那么有自首情节的阿云,自然也适用于此条律例,而阿云是因谋杀而伤人,根据免所因之罪,自然得免除谋杀之罪,判阿云伤人之罪。” 那原文的前半句,“犯杀伤而自首者,得免所因之罪,仍从故杀伤。” 这是条例。 下半句,又议曰:“假有因盗故杀伤人,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,盗罪得免,故杀伤罪仍科。” 这是举例解释。 不是说免所因之罪,就只适用于盗杀罪。 张斐的推论逻辑是对的。 可徐元却听傻了。 这样也行? “一派胡言!” 徐元怒斥道:“你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,你方才说得盗伤之罪,之所以可免所因之罪,乃是因为盗窃之罪是要轻于杀伤之罪,故免除盗窃之罪,只追究杀伤之罪。可到你这,却颠倒黑白,谋杀之罪是重于伤人之罪,岂有免除谋杀,只追究伤人之罪的道理,若是这样判罚,这天理何在。” 张斐笑道:“方才官人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呀。” 徐元纳闷道:“方才我可什么都没有说。” 张斐道:“方才小民是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认为自己平白无故遭受三个月的牢狱之灾,需要一些补偿,这难道不合乎情理,不合乎天理吗?但是二位官人却坚称官府只是依法办事,那小民只能自认倒霉,毕竟律法是这么规定的。 可现今小民依法论辩,既然律法规定自首者可免所因之罪,那么阿云因谋杀而伤人,自然可免除谋杀之罪,但是主簿却又以天理来反驳小民。 那么小民要问,到底是这天理为先,还是律法为先。” 徐元一时哑然。 这两件事看似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,但经过张斐这番诡辩,愣是变成同一件事。 如今水落石出,谁都不能否认,张斐确实坐了三个月的冤枉牢,他跟着案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,他都不认识阿云,哪怕就天理而言,也是该给他一点补偿。 可是官府也是依法办事,律法是这么规定,就不能怪官府。 但是,你不能双标。 原来他之前状告本官,只是在为此案做铺垫啊!许遵是恍然大悟,瞧了眼旁边尴尬徐元,出声相助:“盗与杀皆是罪名,但‘谋’为何罪?若依你之言,心里想着某人去死,也是犯罪,我朝未有此律。” 免所因之罪,就是给予法官判断是否两罪并行的一个解释。 但根据张斐之言,就得将谋与杀拆开,谋杀的想法或者说意图,是一种罪,谋杀的行为又是一种罪。 可问题是,谋杀的想法不是罪,许多人叫嚣,我要杀了你,在这一刻,这个人绝对是谋杀想法,但这不属犯罪,只属于口嗨。 谋杀是一个罪名,不是两个罪名。 盗杀就不同,盗与杀本就是两个罪名。 张斐从容不迫地道:“知州此言差矣,在我朝律例中有着一条,对试图进入皇宫而未越过门槛的,处罚八十杖,此乃谋之罪。另,二人合谋,一人犯法,二人同罪,但其中一人只有谋,未有行为,但也同罪处理,此亦是谋之罪。由此可见,谋,当然可以以罪论处。” 这种例子太多,你可以嚷嚷杀人,但是你嚷嚷造反看,不管你有没有行为,那都是死路一条。 徐元人已懵。 之前这小子连话都说不清楚,怎么出狱之后变得这么能言善辩。 许遵思索半响后,突然笑骂道:“你这刁民,竟敢在这公堂之上胡说八道,不过念你初犯,本官就不再追究,至于你索要的赔偿,本官也不会给予的,本官再说一遍,本官只是依法办事,并未冤枉你,你且退下吧。” “小民告退。” 张斐当即躬身一揖,转身便离开大堂。 非常干脆! 非常潇洒! 徐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猛然间,他反应过来,感情我才是那个外人呀,他立刻向许遵道:“知州,此说法断不可接受啊!” 张斐给予他们两个选择,要么赔偿,要么免除阿云谋杀之罪。 当然,他们可以都不选择,或者选择给张斐一顿板子。 但是许遵却强调不给与张斐赔偿,同时又爽快地放走张斐,很明显,他要借此免除阿云谋杀之罪。 许遵笑道:“既然有人提出疑点,那我们就必须为犯人争取,就看大理寺能否找到合理的解释,让人信服。” 虽然这说法听上去,让人难以接受,但是张斐条理清晰,是依法论辩,逻辑上是没错的,不是信口雌黄,既然律法中有这么一条,你若要否定它,就要给出合理且权威的解释。 说着,许遵望着门外,笑呵呵道:“这小子挺有胆色的。” 言语之中,充满着欣赏之意。 然而,他并不知道的是,还真不是张斐有胆色,而是因为他自己在历史上太有名气。 而他之所以有名,皆因阿云一案。 此案不但牵扯到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,而且此案还包含着两种法律思想的斗争,在后世的律法研究中,是有着极大的研究价值。 张斐也是研究过,对此案非常清楚。 要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官员,哪怕是包拯,张斐也不敢这么莽撞。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,妖言惑众。 正是因为张斐知道许遵在历史上就是利用“免其所因之罪”来帮助阿云免除死刑的,但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抗辩,导致此案越闹越大,最终将宋神宗、王安石、司马光等人全部给牵连进来,从而令此案变成千古奇案,时间跨度更是长达十几二十年。 只不过现在许遵还未想到这一点,张斐只是给许遵送了一个他将来会拥有的枕头罢了。 张斐当然是有恃无恐,因为他提出的申诉,就是许遵此时所想,二人不谋而合,许遵怎么可能会怪罪他,感谢他还来不及。 …… “张三!张三!” 刚离开府衙,未走多远的张斐,忽问后面有人喊他,回头一看,但见一个仆人打扮的小厮冲着他跑来。 那小厮追上张斐,取下背在肩的包袱,递向张斐,嘴上解释道:“我家老爷知道你刚刚出狱,身上没有盘缠,故命我前来,暂借你一些盘缠和衣物,待你寻得亲人之后,再来归还。” 张斐先是一愣,旋即笑了起来,也不问其老爷是谁,便接过包袱来,只觉这包袱沉甸甸的,险些还没拿稳,道:“麻烦小哥待我转告你家老爷,他日张三必当厚报。” 小厮点了下头,便转身离开了。 望着手中的包袱,张斐嘴角一扬,自言自语道:“看来史书记载的一点没错,这许遵果真是执法如山,情怀入水啊!” 话说至此,他稍稍一顿,皱着眉头道:“不过若真以免除所因之罪来减免阿云的死刑,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,而且也难以报答这救命之恩,我一定要将她救出来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节 第三章 寻访 说来也真是可笑,张斐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三月有余,但这个世界的一切,对于他而言,仍旧非常陌生。 因为他到来这里才半天,就被衙差给捉住了,然后就一直住在牢里,不见天日。 刚刚出狱的他,并没有什么闲情雅致,去欣赏这里的风土人情,不过这里的商业之繁荣倒是令他有些惊讶,什么酒肆、茶楼,随处可见,街道两边的商品,是满目琳琅。 这大多数封建王朝,都是采取集市制度,临街是不能随便做买卖的,但是宋朝就是特殊一点,买卖是随便做,而且还不宵禁。 这倒是给予张斐极大的方便,他先是就近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旅馆落脚。 洗了个澡,换上许遵赠与他的旧衣服,但由于其头发不长也不短,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,于是又花钱从店主那里找来一个巧手女婢来帮他处理。 “啧……看来那老头的眼力,全都用在审案上面了,至于这量体裁衣,可真是不敢恭维啊!” 张斐站在铜镜面前,使劲的拉了拉衣襟,但还是显得有些短,是颇为不满地摇摇头,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颊,以前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,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起来,镜中的自己,十分消瘦,脸颊泛青,双目凹陷,仿佛重疾在身一般。 一时间,只觉万分伤感。 忽然,张斐从镜中见那身后女婢正含羞偷偷打量着他,不禁一笑,转过身去,取出十文钱,递给那女婢,道:“赏你的。” 那女婢顿时睁大眼睛,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斐。 许遵共借给他两贯钱,省着一点用,过上一个月,那还是不成问题的,毕竟这登州的消费跟汴京是不能同日而语的,不过如他这种过法,只怕撑不了太久。 张斐见那女婢呆若木鸡,不禁问道:“嫌少么?” 那女婢小脑袋直摇。 张斐道:“那就拿着呗。” 那女婢这才从张斐手中接过铜钱来,又是弯腰点头道:“多谢客官,多谢客官。” 张斐嘶哑地笑道:“是我要谢谢你,是你帮我找回了一点点自信,这对于现在我而言,是非常重要的。” 说话时,他摸了下头上的头巾,颇为满意地点点头,然后出得门去,留下一脸呆萌的女婢。 …… 来到旅馆的大堂,张斐直接叫了四盘荤菜,四个大馒头,然后风卷残云般地将整个桌面都一扫而尽,这令一旁的酒保看得是目瞪口呆。 他们想不到这个模样青秀的男子,干饭能力竟然比那些干苦力的大汉还要猛。 真是人不可貌相,胃不可斗量啊! “唔?” 一杯茶水落肚,张斐差点直接吐出来,他赶忙一手捂嘴,强行咽了下去,只觉扁桃体以下全都是食物。 没有办法,他牢中成天都是吃一些清汤寡水,剩饭馊菜,肚子里面是空荡荡,这绝对是他人生中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。 过得好一会儿,他才晃了过来。 正巧这时一个酒保过来收拾碗筷,他问道:“酒保,你可知道那韦家村该如何走?” “知道!”那酒保点点头,又道:“往西门出城,再行三十里左右,便到了韦家村。” “三十里?” 张斐望了眼门外,心道,如今天色也不早了,还是明日再去吧! 饭饱之后,他便回到房间,躺在床上没一会儿,便昏昏睡去。 这一睡可真是昏天暗地。 往日种种,今日种种,在梦中是来回闪现,被噩梦惊醒的他,却又犹如在梦中。 浑浑噩噩,也不知是醒是睡,更不知自己是在宋朝,还是在后世。 等到第二日起来之后,已经是下午时分,无法前往韦家村,只能吃过晚饭之后,再回去休息。 第三日他倒是早早起来,但是刚走到西门,还未出城,他就是气喘吁吁,仿佛一阵风都能够将他吹倒,如今可没有的士,上哪都是一双腿,无奈之下,只能返回旅店。 直到第七日,张斐才感觉身体恢复不少,而且他觉得此案不能再拖下去。 这日清晨,整理一番后,便出得旅馆,他在街边卖得几个大包子,灌上一壶茶水,便往韦家村行去。 行得大半日,张斐终于来到一个山坡上,只见他盘腿坐在山坡上,满头大汗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心想,看来我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,如此身体怎能打赢这一场官司。 休息了好一会儿,渐渐缓过来的张斐望着坡下那个拥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,道:“这应该就是韦家村了。” 下得坡去,来到村前,正好遇见一个扛着出头走向田边的汉子,他心想,这都什么时候了,你才出门耕地。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即过,他赶紧上前,面带微笑地问道:“这位大哥,请问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那汉子便恶狠狠瞪他一眼,然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。 张斐尴尬挠了下额头,心想,这宋朝的村庄都这么排外吗? 这出师不利,令他感到有些害怕,他不禁心想,贸然进去,会不会挨揍,在门前踌躇片刻,他还是鼓起勇气往里面走去。 如今大多数人都在田里忙活,村里只闻犬吠鸡鸣之声,鲜有说话声。 “哎呀!” 张斐突然一拍脑门,我也真是糊涂,如今大家都在农耕,我在这里找什么。 他刚转身,准备去农田那边看看,忽闻一阵哭声。 而且是男人的哭声。 张斐稍稍皱眉,四处张望,突然,他目光锁定到一个小农院,他小心张望着走了过去,来院外往里面瞧了会,可是却瞧不见屋里的情况。 他又左右看了看,见四下无人,于是悄悄推开木栅门,来到屋门外,往里面一瞧,只见一个大汉躺在床上哭泣。 不得不说,此汉子长得可真是奇丑无比。 宽鼻阔嘴,如月球表面的脸庞,坑坑洼洼,下雨天估计就能够蓄水,地中海的发型就不说了,前额还长着一个紫色的大瘤子,宛如人形独角兽。 这人着实……嗯,太那个什么了。张斐突然看向这汉子的右手,见其小拇指上缠着白布,当即面色一喜,可正当这时,忽闻院外传来一声叱喝,“你这贼人好生大胆,光天化日之下,也敢行窃。” 张斐回头一看,来者正是方才在村外遇见的那个汉子,说话时,那人已经冲入院中。 此时,屋内的丑男也惊醒过来,立刻下得床来,操起锄头冲出屋外,鼓着凹目,瞪着张斐,仿佛见到杀父仇人一般,再加上他那尊容,着实恐怖。 “二位大哥莫要误会,我是来帮你们的。” 张斐一边往角落退去,一边慌张地挥舞双手。 那丑男似乎聋了一般,兀自鼓着眼,瞪着张斐,另一个汉子停下脚步来,下意识问道:“帮俺们的?” “是的!是的!” 张斐直点头道:“我叫张三,是受阿云所托,前来帮助你们的。” “阿云?” 那丑男闻此名字,狰狞的面目变得扭曲起来,又是痛苦,又是惧怕。 他身边那个汉子却是怒不可遏道:“那个恶毒的婆娘险些杀了俺大哥,她会有这么好心?” 那丑男不是别人,正是阿云一案的男主角韦阿大,另一个汉子则是其弟韦阿二。 张斐立刻道:“正是因为如此,她自知罪孽深重,才拜托我前来补偿你们。” “如何补偿?难道你能够将俺大哥的断指接回去么。”说着,那汉子眼中已是饱含热泪。 张斐摇摇头,充满歉意地说道:“抱歉。这我倒是做不到。” 说着,他又立刻道:“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吧!整件案子中,唯有你大哥才是真正的受害者,阿云她是罪有应得,但是她纵使一死,也难以弥补他给你大哥造成的伤害,如今你大哥下田干活都成困难,未来又该怎么办?” 韦阿大闻言,想到自己的未来是一片黑暗,一时间悲从心来,扔掉锄头,蹲下身去,抱头嚎啕大哭起来。 韦阿二见到大哥如此痛苦,也是情难自禁,他横袖抹去即将流出来的眼泪,又向张斐问道:“你是她什么人?为何要帮她?” 张斐迟疑了下,道:“她是我的救命恩人。” 韦阿二哼道:“那恶婆娘也会救人?”说着,他瞧了眼张斐的脸,又讽刺道:“她定是瞧你生得俊俏,才救得了你。” “过奖!”张斐微微一笑,又道:“但我是来帮助你们的,不是来跟你们讨论我的私事,如果你们不愿意,我也不会勉强的。” 韦阿二审视张斐一番,问道:“你打算如何帮助俺们。” 张斐道:“我尽量让你大哥下半生无忧。”话说至此,他稍稍一顿,又道:“最好还能够娶得一个媳妇。” 哭声稍减,但韦阿大仍没有抬起头来。 韦阿二瞥了眼大哥,又向张斐问道:“当真?” 张斐点点头道:“但是首先,你们得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。” 韦阿二质疑道:“那恶婆娘没有跟你说么。” 张斐道:“有些事她也不知晓,比如说,你们是如何与他们家谈成这门婚事的。” 第四章 告状专业户 韦阿二见张斐一副书生打扮,眉清目秀,面容和善,看上去真的没有恶意,关键他们兄弟两也没有什么可图的,于是稍稍放下戒心,请张斐去到屋里坐下。 那韦阿大似乎没有缓过来,也可能是有些怕生,并没有随着进屋,而是坐在院子里面,但眼神时不时就往屋里瞟去。 “十亩田地?” 张斐疑惑道:“你说他们家只需要你家的十亩田地,便愿意将阿云许配给你大哥?” 韦阿二点头道:“是的。” 张斐皱眉道:“我听闻阿云可是附近有名的美女,如果只要十亩田地的话,我相信附近很多人都会愿意,甚至愿意拿出更多的田地。” 韦阿二道:“张三哥,你有所不知,俺家的那十亩田地,刚好将他们家的田地隔成两半,而且还占着水渠源头,如果他们家能够得到俺家这十亩田地,便能新开一条水渠,可灌溉他们家所有的田地。 所以他们家很早就想花钱买下俺家的这十亩田地,不过那十亩田可是俺家祖传下来的,俺们兄弟一直都没有答应,直到……直到他们家提出这门婚事,俺们才答应下来,可是哪里想得到,竟引得这场大祸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 张斐若有所思,又问道:“他们家就没有说些别的吗?比如说,阿云是否愿意嫁给你大哥。” 韦阿二想了想,道:“这倒是没说,婚姻大事,不都是要遵从父母之命么,阿云父母皆已经去世,这叔父为大,他说的话,当然能够作数。” 张斐皱了下眉头,道:“那他们有没有形容过阿云的为人,以及对于这场婚事的看法?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5节 韦阿二又想了想,道:“他族叔方大田倒是说了他们家阿云生得俊俏,温柔贤淑,心地善良,至于阿云对这场婚事的看法,真是没说。” 张斐听得眼中一亮,道:“当真?他族叔真的说过这些话。” 韦阿二直点头道:“他们的确说过这些话,其实就算不说,俺们也是知晓的,不然的话,俺们兄弟也是不可能答应的。” 张斐笑问道:“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?” 韦阿二当即摇头。 都已经持凶杀人了,哪来得心地善良。 “这就对了!” 张斐笑着点点头。 韦阿二见张斐光问一些这无关紧要的问题,于是好奇道:“你问这些作甚,还有,你打算怎么帮我们?” 张斐微微张嘴,突然道:“你能不能先将你大哥叫进来,有件事我得确认一下。” “行!” 韦阿二好不容易才将韦阿大叫入屋中。 张斐打量了下韦阿大道:“你的伤似乎都好了?” 韦阿二道:“俺哥命大,除手指外,其余的都是轻伤。” 张斐道:“是吗?能不能让我瞧瞧。” “啊?” 韦阿大紧紧捂住衣服。 张斐笑道:“大家都是男人,你怕什么。” 韦阿二道:“哥,你就脱了衣服让张三哥瞧瞧。” 那韦阿大扭捏了一番,缓缓脱下衣服来,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得。 张斐一阵头疼,搞得什么似得。 一番检查过后,张斐先是让韦阿大穿上衣服,旋即又道:“你们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十亩田地。” …… 韦阿二领着张斐出得村庄,沿着小路往西边行去,而那韦阿大只是默默的跟着他们后面,一直低着头,仿佛羞于见人一般。 张斐瞧在眼里,神色有些动容,暗道,其实他们两个皆是苦命人啊! 行得半响,张斐跟着韦阿二来到一个小山丘上。 韦阿二指着远处的田野道:“你看,那里便是俺家的田地,两边的就都是他们方家村的田地。” 张斐顺着他的手指瞧去,从来没有耕地的他,一眼也看明白了,两边的田地,全凭中间那条蜿蜒的小河灌溉,可巧的是,这条小河是刚刚从韦家田地穿过,完美的避开了方家的两块田地。 如果方家得到这韦家的田地,不但可以将他们家两块田地连成一片,而且还可以直接从中间开一条水渠,惠及他们家所有的田地。 张斐突然问道:“他们家有多少亩田地?” 韦阿二道:“你是问他们方家,还是问那恶婆娘家。” 张斐愣了下,道:“阿云家也有田地吗?” 韦阿二立刻道:“他们家如今还有差不多二十亩田地。” 说着,又指着更远处,“你瞧,那棵柳树后面的田地就都是那恶婆娘家的。” 张斐眺目远望,过得一会儿,道:“我听闻阿云的父母皆已经去世,如果她嫁到你们家,那她的田地怎么办?” 韦阿二道:“那自然是归他们方家,他们可不会好心将那二十亩田地当做嫁妆送给俺们家。” 原来是一石二鸟之计。张斐又问道:“那他们方家一共有多少亩田地?” 韦阿二沉吟少许,道:“他们方家一共三兄弟,如今拥有这附近五百亩田地。” 张斐惊讶道:“那也算得上大户人家啊!” 韦阿二撇了下嘴,道:“其实在我们爷爷那一辈,他们家跟我们家也差不多,只不过这些年他们家是四处嫁女儿,从别的农夫手里换的不少田地,之后又陆陆续续买得一些土地。” 看来还是个惯犯。张斐点点头,思索半响之后,他突然道:“五十亩田地。” 韦阿二楞了楞,问道:“什么五十亩田地?” 张斐道:“补偿你们五十亩田地,你们觉得如何?” 韦阿二人都傻了了。 “五……五十亩?” “嗯。” 张斐点点头,道:“如果你嫌少的话,我还能够帮你争取更多的赔偿,但不一定能够得到比这还要多。” 韦阿二直摇头道:“不少了,不少了,你……你真的能够帮俺们争取到五十亩田地的补偿吗?” 五十亩田地,对于他们这种普通农夫,那是不可想象的,那是可以多养活几口人啊! 张斐点了下头。 忽闻后面传来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,“那浑家呢?” 张斐回头一看,只见韦阿大脑袋一缩,当即哈哈笑道:“你都有五十亩田地,还怕找不到浑家吗?” …… 转眼间,半个月过去了,在这期间,张斐一直与韦氏兄弟保持联系,且暗中调查与此案有关的一些人等。 同时,他也在加紧恢复自己的身体,其实之前他的身体情况,是根本无法支撑他打下一场完整的官司,没有落下重病,就已经是万幸。 这日,傍晚时分,刘海来到衙门前,伸展了下双臂,朝着左右衙差问道:“今日可有人告状?” 那两个衙差摇摇头。 刘海轻轻松得一口气,无惊无险又是一日,旋即又叮嘱道: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,你们可得打起精神来啊!” 话音未落就听得有人喊道:“刘幕客,刘慕客。” 刘海听得声音有些耳熟,寻声望去,见得来人,当即惊呼道:“张三?” 来人正是张斐。 张斐快步来到门前,喘着气道:“刘慕客,你们还没有放衙吧?” 刘海纳闷道:“你又来作甚?” 张斐呵呵道:“来这还能作甚,当然是来告状的呀。” 说着,便将状纸递上。 刘海瞅着张斐手中的状纸,嘴角一个劲的抽搐,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,张斐只怕已经灰飞烟灭了。 第五章 珥笔之人 我们到底放出一个怎样的怪物啊! 刘海在官府做事,已有二十余年,通常罪犯出狱,那都是尽可能地远离官府,真是有多远,就离多远,内心是充满着恐惧,哪像这厮,隔两三天就来一趟,上市集可也没有这么勤快呀! “告状?又告状?” 终于忍不住的刘海,是冲着张斐恶狠狠地咆哮道:“你当这官府是你家开的呀?成天就跑来告状,我说你是不是活腻呢。” 张斐放下遮挡唾沫的袍袖,是心平气和道:“还请刘慕客多多见谅,其实小民哪里想来打扰刘慕客,只不过此地是唯一能够为百姓伸冤的地方,小民……小民实在是找不到他处,总……总不能让小民上京告御状吧!” “你……” 刘海怒睁双目,死死盯着张斐道:“你是在威胁我吗?” 这越级告状可是官府最不能容忍得呀! 更别说告御状。 “不不不!” 张斐连连摇头道:“小民只是说说,小民哪里敢啊!” 刘海喘着粗气,过得半响,他突然一把夺过状纸来,双目一瞪,嚷嚷道:“你还杵在这里作甚,难不成你还想今日开堂。” “啊?哦哦哦!” 张斐拱手道:“小民告退,小民告退。” 他一看天色也不早了,而且这回他是正儿八经来告状,今天怎么也不可能开审,于是就离开了。 刘海是非常不愿意搭理张三,但是他也知道老大的脾性,这要隐瞒的话,饭碗肯定丢了,于是他硬着披头来到后堂,“启禀知州,方才那张三又来告状了。” 徐元听到“张三”,就气不打一处来,郁闷道:“当初真不应该将那厮放出来。” 他是坚决反对引用免所因之罪来帮阿云减免死刑,他认为这甚至会影响到许遵的仕途,但许遵却一意孤行,已经以此理驳回大理寺的判决。 这罪魁祸首就是张三啊! 许遵微微瞧了眼徐元,倒也没有责怪他,又向刘海问道:“他又来告谁的状?” 刘海道:“这回他是受韦家兄弟托付,状告那方大田伤人。” 许遵错愕道:“伤人?方大田何时伤人呢?” 刘海道:“说得还是阿云谋杀一案。” 徐元立刻道:“关于此案,我们已经查得非常清楚,方大田并未指使阿云,方家上下对此都是毫不知情。” 许遵轻咳一声道:“先将状纸呈上。” “是。” 刘海立刻将状纸呈上。 许遵看罢,问道:“他人在何处?” 刘海讪讪道:“回禀知州,属下见天色不早了,于是让他回去等候消息。” 许遵本想立刻召见张斐,可见属下都不爽那小子,怎么也得顾忌一下下属的情绪,于是道:“这小子也真是不安生,先放着吧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6节 …… 不过许遵也只是稍稍顾忌一下,在审视过状纸后,便在第二日决定,三日之后开堂审理此案,且允许张斐过堂为韦阿大辩护。 让人上堂为犯人辩护,这在宋朝虽说不是很常见,但也不是说很稀罕,还真不是许遵专门为张斐开后门。 由于宋朝不抑制土地兼并,同时又不重农抑商,这民间经济交流比任何朝代都要繁荣,这也直接导致纠纷增多。 而百姓又没有律法知识,肯定是需要专业人士帮助,“讼师”是应需而生。 史书上有着明确记载的,“讼学”这个专业就是诞生于这北宋时期。 不过如今这种人不叫讼师,而是被唤作“珥笔之人”,这么叫是因为这些人喜欢将笔插在帽子上,亦或者唤作“佣笔之人”或者“茶食人”。 “珥笔之人”与“佣笔之人”有着些许不同,虽然二人都写状纸的,但是“珥笔之人”还可以过堂进行一定的辩护,“佣笔之人”就只是帮人写状纸。 “茶食人”有别与前两者,茶食人只写状纸,但他们必须要保证状纸的真实性,否则的话,要承担一定法律责任的。 当然,这话又说回来,是否允许珥笔之人过堂辩护,还是完全取决于老爷们,这不是必走的流程。 至于说开堂审理,这也是许遵个人的一个习惯,因为他希望能够借此,让百姓懂得更多律法知识。 …… 明日便是开堂之日,受到传召的韦阿大兄弟两今日入城来,张斐将其兄弟接到自己的旅舍将就一晚。 他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。 “张三老弟,俺……俺现在已经没事了,犯不着包……包成这样。” 韦阿大瞧了眼正在帮自己包扎的弟弟,自己的右手都快包扎成了一个粽子,觉得这太夸张了,于是向张斐言道。 张斐耐心地解释道:“如果明日你在堂中活蹦乱跳,生龙活虎,那谁还会同情你?此番包扎,是为了让人知道你受了多少苦,你索要赔偿,那是理所当然的,故此,这是很有必要的。” 韦阿二觉得张斐说得很有道理,于是道:“大哥,你就听张三哥的,他不会害咱们的。” 韦阿大木讷地点点头,但是脸上还是充满着忐忑。 张斐笑道:“你别害怕,你是此案唯一的受害人,你的一切要求,那都是理所当然,没有人会责怪你的,明日一切都交给我。” 韦阿大点点头道:“俺……俺知道了,俺不害怕。” 话虽如此,可他的声音都在发颤。 张斐对此也很无奈,毕竟他们这些小民,一辈子都不太可能跟官府打交道,难免会感到害怕。 翌日一早,张斐早早便与韦氏兄弟出得房门。 此时正有不少人在楼下吃早点,而当他们三人下得楼来时,堂中顿时鸦雀无声,人人都诧异地望着张斐。 原来入乡随俗的张斐,专门买了一顶帽子,然后将一支短笔插在帽子上,说实在的,他还真的是非常喜欢这个造型,很对其胃口。 英俊之中,带着一丝丝潇洒和不羁。 简直是酷毙了。 而在登州,这种珥笔之人可不是很多见,这旅舍的客人们,猛然发现,原来我们这里还住着一个珥笔之人,难免感到有些惊讶。 张斐只是冲着大家微微一笑,然后便带着韦氏兄弟离开了,他昨夜就让店主早点将早餐送到他房间去,他们是吃过再下来的。 他走之后,旅舍内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,大家这才讨论起来韦阿大一案来。 关于此案,已经漏出风声来,大家对此也是议论纷纷。 原来阿云一案在发生时,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,市民们都知道此案。 而之前已经证明,阿云谋杀韦阿大,完全是自己的行为,与方家兄弟,毫无关系,如今却传出韦阿大状告方家兄弟伤人,这令大家感到非常好奇。 难道此案还另有冤情? …… 行得一盏茶功夫,张斐与韦氏兄弟来到府衙门前,此时门前已经站着些许市民,等着看热闹。 忽见一中年人冲上前,指着韦阿大就是一顿怒喷。 “韦阿大,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,俺好心将侄女许配于你,你却恩将仇报,诬告俺,你不得好死。” 此人正是被告人,方大田。 韦阿大吓得赶紧缩在弟弟身后。 他本就老实,又因样貌丑陋,所以非常自卑。 张斐走上前来,微笑道:“三贯钱如何?” 方大田一愣,道:“什么三贯钱?” 张斐笑道:“这可是府衙重地,在此发泼,可是要受罚的,不过你可以花三贯钱请我帮你申诉,可免于皮肉之苦。” 方大田偏头看了眼府衙大门,眼中闪过一抹害怕,但是嘴上仍旧不饶人道:“哦!就是你怂恿韦阿大诬告俺。” 张斐道:“如果待会知州判我们胜诉,那么你这个‘诬告’,可就是暗指知州办事不公,可构成诽谤官员之罪,如果你要请我帮你辩护的话,那可就得收你三十贯,毕竟你诽谤的可是知州啊!” “你……” 方大田到底也是一介平民,他心里也害怕这官府,当即就被张斐唬住了。 这时,其身后上来一人,此人名叫方大根乃是方大田的弟弟,他拉住方大田,道:“二哥,莫要与其争论,俺相信待会官人自会还俺们一个公道的。” 言罢,他便将方大田拉走了。 过得一会儿,陆陆续续又不少附近的市民来到这里,毕竟古代娱乐比较匮乏,而开堂审案的情况又不是非常常见,不少好奇之人赶来观看。 又过得约一盏茶功夫,府衙大门这才缓缓打开来。 只见刘海与两个衙差从大门里面走出来,他目光一扫,直接锁定张斐,先是狠狠瞪了其一眼,然后再朗声传召方大田、韦阿大、张斐三人。 入得府门,先引其三人来到西廊,递上状纸,经吏检视过后,少时,听得传召,便出廊入院。 由于是开堂审理,这审案的地方,并不是安排在堂内,而是安排在大堂门前的院内。 相比起第一次那般随意,这一次可就要庄重的多啊! 两边各八名衙差手持黑红相间的水火棍一边杵地,一边吟唱:“威……武……”。 同时两边各竖起一面木牌。 回避!肃静! 此乃堂威。 府衙门外顿时安静下来。 那韦阿大当即吓得双腿一软,便要瘫倒在地,张斐赶忙一手拉住他,笑吟吟道:“别怕,这是用来吓唬坏人的,我们可是好人。” 说着,他瞟了眼旁边的方大田,见其虽不至于直接瘫倒,但双腿也在发颤,不禁暗笑,对方连个辩护律师都没有,我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。 在这威严之声中,许遵身着官服自东廊而入,方才张斐与韦阿大的小动作,他尽收眼底,心道,这小子还真不一般啊! 第六章 又免所因之罪 砰! “堂下何人?” 威武之后……许遵一拍惊堂木,威严十足地问道。 三人纷纷作揖,自报家门。 在宋朝普通的案件上堂,是不需要跪审的,但是一些涉及到十恶之罪的罪犯,那就必须跪审,如果阿云在此,那她可就没有站着的权力。 许遵又问道:“尔等有何冤屈?” 张斐拱手言道:“回禀知州,由于我的当事人,呃,由于韦阿大,在几月前曾招人谋杀,险些丧命,至今兀自惊魂未定,语词不详,故其委托小民替他申诉。” 许遵稍稍点头道:“关于韦阿大遭受谋杀一案,本官十分清楚,也非常同情韦阿大的遭遇,故许你代其申诉。另外……本官体谅韦阿大有伤在身,特许其坐审,免其劳累。” 立刻便有一个衙役搬着一把椅子上前来。 对于韦阿大,许遵内心是有那么一丝丝愧疚,因为他希望帮助阿云免除死刑,故此给予韦阿大极好的待遇。 韦阿大一个憨厚人,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坐审,故此面对老爷的赏赐,是诚惶诚恐,刚想拒绝,又被张斐给瞪了回去,哽咽地呼得几声“多谢知州”,便坐在椅子上,但也是如坐针毡啊! 说真的,就还不如站着。 许遵又问道:“不知韦阿大有何冤屈要申诉?” 张斐立刻道:“回禀知州,小民代韦阿大状告方大田对韦阿大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巨大的伤害。” 方大田闻言,可真是委屈的要死,正准备喊冤,那主簿徐元抢先言道:“关于此案,官府已经查明,阿云谋杀韦阿大,方大田事先是毫不知情。” 方大田是泪眼汪汪地望着徐元。 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! 张斐道:“不知情,可不代表没有关系。首先,方大田以婚骗财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方大田立刻喊冤道:“小民冤枉,小民当时是真心实意的想将小民的侄女许配给韦阿大,绝无欺骗之意,而且小民也早早将韦家的聘礼归还给他们。” 许遵点点头,又向张斐道:“关于方大田所言,本官之前就已经调查过,其并无诈骗之意。” 张斐向方大田问道:“之前你上门许亲之时,曾言你侄女善良俊俏,温柔贤淑,不知是否?” 方大田道:“不错,俺确实说过此类话,但俺并无说谎,你若不信,可去我村周边问问,我家阿云是不是如我所言。” 他似乎也不傻,马上又补充道:“俺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会突然持刀杀人,若是事先知晓,俺定会出手阻止。” 张斐道:“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,事实就是阿云的所作所为与温柔贤淑毫不相干。” 一旁的徐元突然道:“但是方大田也并未说谎,这谈不上以婚骗财。” 张斐拱手道:“敢问徐主簿,假如我家亲人重病在身,有一郎中上门告知他有药可解我亲顽疾,可是待病人服下之后,却因此丧命,这郎中是否得承担责任?” 徐元迟疑少许,点头道:“若确实是因药而亡,那郎中当然得负责。” 张斐又道:“可是那郎中说它这药曾治过许多人,是远近闻名,他也不是有心害人的,那他就能够因此脱罪吗?” 徐元道:“纵使如此,他也得负责。不过此二者不能一概而论,那是药,这是人,药需人授,而人可自主而行,如今阿云已经伏法认罪,也算是还了韦阿大一个公道。” “阿云是阿云,可不能代表方大田。再以方才卖药一事为例,如果说那郎中收取钱财之后,并没有将药卖给病人,这当然是一种欺骗。但同时,若是郎中的药没有起到作用,并且还令病人的病情加重,这同样也是一种欺骗。小民完全相信方大田是真心实意将侄女许配给韦阿大。但是……” 张斐话锋一转,道:“当初是方大田主动上门,告知韦阿大,其侄女温柔贤淑,善良俊俏,诱使韦阿大用其家祖田来换取这门婚事,此非善事,已经牵扯到利益关系。可事实确实截然相反的,其侄女绝非善类,这直接导致韦阿大的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折磨,已经构成以婚骗财之罪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7节 货不对板,也是一种欺骗。 徐元道:“如果说方大田与韦阿大之间的沟通真的有所误会,那官府也会酌情考量的,但你告得可是方大田伤人之罪。” 张斐道:“敢问徐主簿,如果方大田没有欺骗韦阿大,那么韦阿大还会否遭受到这般伤害?” 徐元摇摇头。 张斐道:“换而言之,韦阿大被砍伤,皆因方大田的欺骗所至,但由于此乃其无心之过,且他一直以来积极配合官府调查,适用于免所因之罪,也就是免其诈骗之罪,追究其伤人之罪。” 许遵眼中一亮,憋笑不语。 将此条律例应用于此,至少比用在阿云身上要合理得多啊! 说到这免所因之罪,徐元更是气愤不已,当即反驳道:“我方才只是说官府会酌情考量,可并未说就判定他已经犯下诈骗罪,毕竟方大田将侄女许配给韦阿大,也是行长辈所行之事,而且根据我所得知,许多父母、媒婆在做媒之时,都有言语夸张之嫌,若以此来论罪,只怕许多人都会来此告状。” 他也是经验丰富,他此时也明白,张斐告得虽是伤人之罪,但关键在于是否构成诈骗罪。 如果不构成诈骗罪,那么就无法引用免所因之罪,这伤人之罪,自然也就无从谈起。 温柔贤淑,俊俏善良,即便不符合事实,是否能够构成诈骗罪,也是有待商榷的,关于这一点徐元可以引用大量的实例,来证明这无法构成诈骗罪。 因为大家做媒都这么说,这几乎可以列为一句口头禅,哪怕是后世的律法,也难以以此来做出判决。 张斐从容淡定道:“徐主簿此言差矣,诈骗之事,皆是人之常事,否则的话,也难以成功。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,却没有出现这种事?这一切都因为方大田太过贪婪,太渴望得到韦家的田地,不顾阿云本人的感受,也未将阿云的心思如实告知韦阿大,从而导致出现此等惨案,他虽无害人之心,但他确有取财之意,其心也并非是要成人之美,乃利欲所至,用谎言去获取利益,这足以构成诈骗之罪。 除此之外,据我所知,阿云当时正在为母守孝,依照我朝律法,此时是不许婚嫁,而且此律法,事关乎人伦道德,故人人皆知,但方大田知法犯法,仍执意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,就律法而言,这门婚事是不能算数的,以一门律法都无法承认的婚事,去索要对方十亩田地,这足以断定此乃诈骗行为。” 徐元听得眉头一皱,不免看向许遵。 许遵似乎料到他会看来,悄悄给予他一个无辜的眼神。 此与我无瓜。 我还真是小觑此人了。徐元顿时显得很是沮丧。 如果仅凭那几句夸赞之语,便想让方大田受到惩罚,那他是绝不允许的。 但如果以守孝不能婚娶作为判罚基础,那他就有些犯难了。 倒还真不是说律法规定如此,因为民间自有民情在,在普通百姓家,只是说守孝期间,不得举办婚礼,而不是说不能纳征。 方大田所为,不能说是违背礼法。 可关键就在于,许遵已经用此法驳回大理寺的判决,大理寺那边也已经撤回恶逆之罪,不承认他们的夫妻关系,他若要较真得话,大理寺那边能放过他们吗? 这甚至会影响到许遵的仕途。 这真是太双标了。 徐元虽然不服,但他也只能点头道:“律法确实是这么规定的。” 他不敢再争辩下去了。 方大田顿时慌了,明眼人都知道徐元是偏向他的,这其实也是许遵有意为之,确保公平。 但是对于张斐而言,拿捏住徐元还不够,因为这是民情所在,他还得说服门口那些观看市民们接受这个说法。 张斐突然环目四顾,铿锵有力地说道:“毋庸置疑,韦阿大绝对是此案的最大受害者。” 最大受害者? 不是唯一么? 徐元一听这话就觉得怪怪的。 许遵眼中闪过一抹笑意,但也没有做声,任由张斐发挥。 又听张斐言道:“而且此案对韦阿大精神上造成的伤害,是远胜过其身体上受到的伤害。” 说到这里,他仰天叹了口气,道:“韦阿大因样貌丑陋,自小被玩伴排挤,长大之后,又遭人嫌弃,如今已过而立之年,却仍未婚娶。 但是这身体发肤,皆受之父母,此非他之罪,但他却遭受此中之苦,上天可真是不公啊。 原本韦阿大已经认定,自己将孤苦一生,是方大田给予了他希望,但也是方大田将其打入深渊。 一个女子宁可铤而走险,犯下杀人之罪,也不愿意下嫁给他,这对于他而言,又是多么大的打击啊。” 话说至此,忽听悲鸣之声,只见那韦阿大坐在椅子上,双手抱头,浑身抽搐着。 此番景象,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啊! 许多妇人甚至掩面抽泣。 饶是徐元不免垂目而叹。 这话说得可真是太伤人了。 张斐眼角闪烁着泪光,长叹一声,又道:“我并不知道当时方家是什么情况,目前可以肯定的是,阿云事先曾反对过,而结果也告诉了我们答案,她当时的反对,并没有得到认同,相反,她必须得下嫁于韦阿大,这才造成此番人伦惨案。那么是谁逼迫阿云嫁于韦阿大,就是他方大田。” 张斐手指向方大田,又道:“而他仅仅是为了韦阿大家中的十亩田地,便在兄嫂丧事之时,强迫兄嫂之女不守孝德。此枉为人弟,枉为人叔,更枉为人,他绝对要为此负责,但鉴于他确实也并无伤人之心,故此小民在此恳请知州,判方大田以五十亩田地来补偿韦阿大所受到的伤害。” 方大田虽比韦阿大更擅言词,但在这公堂之上,他也犯怵,一直不太敢吭声,如今听得竟要赔偿五十亩田地,他急得当场大哭起来,“知州明鉴,小民冤枉啊!冤枉啊!小民只是一番好意,绝无害人之心。” 可面对他的哭喊,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冷眼相待。 太可恶了! 许遵问道:“是吗?那本官问你,为何你要在阿云守孝之时,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?” 方大田狡辩道:“很多人都在守孝期间,许婚、纳征,只是未举办礼仪罢了,此非小民一人所为啊!” 许遵道:“但他们多半出自善意,或者说对晚辈的关爱和照顾,而非歹意,而非为一己私利。张三所言,没有错啊,你身为长辈,在兄嫂尸骨未寒之际,就逼迫亲侄女来为自己谋取利益,其动机十分可耻。” 言罢,许遵又向张斐问道:“你代韦阿大索要五十亩田地的补偿,可有说法?” 五十亩田地,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,饶是他也没有想到,张斐会索要这么多的赔偿。 “有!” 张斐道:“对于韦阿大而言,他现在更多是需要赔偿,因为此番伤害,已经对他今后的生活,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,若无赔偿,这无异于使他慢性死亡,故此他希望法律能够为其讨回公道,补偿其损失。” 说着,他立刻掏出一张纸来,道:“上面清楚的写明赔偿的明细,小民未有多要一文钱。” 许遵向刘海使了个眼色。 刘海立刻下去接过那张纸,又给许遵呈上。 许遵拿着一看,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竟然能写得这么详细?可真是一个人才啊! 殊不知张斐以前在律所还就是干这活的,这其实也是他第一回 上堂辩护。 看罢,他又递给徐元。 徐元一看,表情如出一辙,这辈子都没有看过这么详细的赔偿单。 医药费就不用多说。 然后断指对韦阿大造成的干活不便,甚至包括韦阿大未来的婚娶事宜。 以韦阿大目前得情况,他得拥有多少财产,他才机会再获得一门婚事。 如今婚嫁男方该给多少礼金,那都是有数据考察的,张斐只是乘以二,因为残疾也会导致礼金增多。 如今徐元也已经明白,为什么张斐要告方大田伤人,而非是诈骗。 其实方才他们一直在争辩方大田的行为是否构成诈骗罪,不是伤人罪,伤人罪只是引用免所因之罪。 原因就在这赔偿问题上。 如果只是诈骗,那么索赔金额绝对没有这么多,但要以伤人之罪来索要赔偿,那就可以写很多。 徐元是无话可说。 许遵见徐元也无异议,便当场判决,判方大田赔偿韦阿大五十亩良田,并且还当场怒责他违反孝道,令其回去反省。 同时他也采纳张斐的说法,方大田非有心伤人,实乃无心之过,故免于刑罚。 可向来爱财如命的方大田当场晕厥过去。 院外却是一片叫好声。 听到这里,门外的市民们无不痛恨这方大田,同时也非常同情韦阿大。 真是太可怜了。 “知州明察秋毫,小民代韦阿大多谢知州为吾等做主。” 张斐拱手一礼。 许遵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斐,张斐也立刻以眼神表示感激。 许遵一笑,便起身离开了。 第七章 翻异别勘 这不仅是张斐在北宋的第一场官司,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官司。 他没有什么上庭经验,在实习岗位上他也是干一些跑腿的活,以及财物计算。 但是这反而给他来优势。 因为他还没有形成一种程序正义的固定思维。 而他在研读古代律法时,知道古代法制思想,追求的是结果正义,而不是程序正义。 什么结果正义? 简单来说,就是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。 故此在堂上,他花了更多的篇幅将方大田塑造成一个恶人,而在韦阿大这边,则是大打同情牌。 而不是从司法程序上找漏洞。 从围观群众的反应来看,显然,他是非常成功的。 后世法官可以判一个人人唾骂的结果。 但是当今官员,尤其是那些正直的官员,可是不敢这么判。 因为他们更多是追求结果正义。 当然,一切也必须基于律法条例,只不过打官司的侧重点不一样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8节 “多谢张三哥,多谢张三哥!” “张三哥对俺们兄弟的大恩大德,俺们兄弟一定记在心中,将来张三哥若需帮助,俺们绝不二话。” …… 出得府衙,韦家兄弟便是痛哭流涕的感谢张斐为他们讨回公道。 张斐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:“此话当真?” 韦氏兄弟先是一愣,那韦阿二突然拍着胸脯道:“张三哥尽管吩咐。” 张斐迟疑少许,道: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不过我需要二位再帮我做一回证人,我还有一个官司要打。” 韦阿二道:“啥官司?” “就是关于阿云的官司。” 张斐道:“我与你们说过,阿云对我有救命之恩,我必须要报答她。” 韦阿二不免看向大哥,这令他有些纠结,毕竟那女人也是仇人啊! 韦阿大愣得半响,默默地点了下头,答应了下来。 经过方才那场论辩,他倒也不是非常记恨阿云。 正当这时,那刘海突然走了过来,道:“张三,我们知州有事找你。” 张斐笑道:“真是巧了,我也有事要与知州谈。” 他又向韦氏兄弟道:“你们先回旅舍,待我回来,我们再详谈。” 言罢,他便与刘海返回官衙。 …… “小民张三,见过知州。” “张三,你可知本官这番找你来是为何事吗?” 许遵面无表情地问道。 张斐稍一沉吟,又瞄了眼许遵,摇摇头道:“小民不知。” 许遵哼道:“你难道忘记你还欠本官的钱吗?” 催债?哇……你这也忒抠门了吧!张斐哪里还有方才那般意气风发,讪讪道:“是,小民还欠知州两贯钱,但是……但是小民如今没有钱,还望知州放宽几日。” “没钱。” 许遵审视了张斐一番,道:“你为韦氏兄弟赢得五十亩田地,难道就没有索要报酬?” 张斐眨了眨眼:“什……什么?这做好事还能拿报酬吗?” 一旁的徐元气不打一处来,道:“你这厮还在这装傻充愣,你方才算的那笔账,可真是令我都刮目相看,我审案多年,就没有见过这么详细的账目,你会不知道索要报酬?” 张斐道:“小民只是一心为韦氏兄弟寻求合理的赔偿,并未向他们索要分毫报酬。” 许遵问道:“当真?” 张斐道:“小民怎敢欺瞒知州,小民也不敢赖知州的账,若是有钱,岂敢不还。” 许遵审视他一番后,点点头道:“好吧!那本官就再宽限你几日。” “多谢知州。” 张斐拱手一礼,突然道:“正好,小民有一状纸要呈于知州。” 此话一出,徐元、刘海等人当即就傻眼。 你家是批发状纸的吧。 唯独许遵并不感到意外,但他皱着眉头,故作不满道:“你这状告得是没完没了了呀!” 张斐解释道:“倒不是新案,而是关于阿云谋杀一案。” 许遵哦了一声:“又是免所因之罪?” 张斐忙摇摇头道:“不是的,只是基于方大田伤人一案,小民认为已经有足够理由重新审视阿云的动机,以及她是否真有害人之心,若无害人之心,自无谋杀之意。” 许遵暗自一喜。 徐元也明白过来,当即驳斥道:“就算阿云是被迫所为,她谋杀之罪也无可争辩。” 张斐立刻道:“可是小民认为阿云其实并未谋杀之心,她前去伤害韦阿大,实乃一番好意,只不过用错了方法,同时此案有出现的证人。” “新得证人?”徐元问道:“什么证人?” 此案涉及的人很少,怎么可能还有新得证人。 张斐回答道:“就是此案的受害者韦阿大。” “韦阿大?”徐元一惊,“你说韦阿大要为阿云作证?” “是的。” 徐元、许遵相视一眼。 如果韦阿大要为阿云作证,那他绝对是新证人。 但这有些离谱啊! 张斐道:“由于韦阿大将会提供新得证词,故此小民认为阿云最多只能判防卫过当之罪。” “防卫过当?” 徐元认为这张三已疯,之前提到的免所因之罪,还是有理可循的,只不过他是在钻律法的空子,但他估计大理寺、刑部那边是不可能答应的。 如今他却要做防卫过当辩护。 这怎么可能。 防卫到跑到别人家去杀人? 简直就是无理取闹。 面对徐元的不解,张斐却是一本正经道:“是的,阿云绝对是无辜的,她也是受害者之一,官府应该还其公道。” 许遵心中暗喜,嘴上却道:“你先将状纸呈上。” “是。” 徐元岂不知许遵在想什么,他甚至认为,这二人早有勾结,但是他不赞成许遵纠缠此案,可是韦阿大如果成为新的证人,那就有足够翻案的理由,突然,他灵机一动,道:“且慢!知州,此乃翻案,知州若要受理此案,也应避嫌,另择官员来审。” 许遵听得眉头一皱。 宋朝对于翻案有着明文规定,名为“翻异别勘”。 简单来说,如果罪犯要推翻口供,或者不服判决,且情节严重者,那么就必须换其它官员来审理此案。 此案人命关天,肯定属于情节严重。 虽然许遵也不服大理寺的判决,但那属于司法部门内部的争执,但如果张斐上诉,那绝对属于“翻异别勘”。 其实徐元这么说,还是为了保护许遵,因为许遵不过是京官挂职登州,过不了多久,就得回京城,犯不着为此案,而令自己的前途不明。 “换人审理?” 张斐心下一惊。 这古代判案,人才是关键,法只是其次,他为什么这么嚣张,那完全就是许遵纵容出来的结果。 换个人的话,估计还没有审,就先抓着他一顿板子。 动不动就告状,绝逼是刁民。 许遵瞄了眼张斐,点头道:“不错,根据我朝制度而言,你若要翻案,就必须换人来审,你还告吗?” 这眼神中还透着一丝挑衅。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,这不进行下去,如何能行。张斐笑道:“天日昭昭,小民无惧。不过小民有一个要求。” 许遵问道:“什么要求?” 张斐道:“就是如今日一样,公开审理。” 许遵沉吟半响,只道:“你先退下吧。” “小民告退。” 张斐退下之后,许遵又仔细审视了一番状纸,突然道:“刘海。” “知州有何吩咐?”刘海急忙忙站出来。 许遵道:“你去请曹提刑过府一趟。” 刘海是极其不愿地点点头,“是,下官这就去请。” 这登州府衙就已经是州府最高行政加司法部门,不可能再转交给县一级,故此也只能转交给刑狱司。 而且刑狱司职责也就是掌管各路刑狱,并且拥有督查、提审的权力。 在州府、县衙判决之后,刑狱司若觉得不妥,可以重新再审,要知道刑狱司可是直接对皇帝负责得。 恰好这东京路提刑官曹彦近日正在登州一代巡察。 过得半月,终于将曹彦给请来了,这一听要给阿云翻案,那桌上的美味佳肴顿时就不香了,筷子一放,不禁纳闷道:“许知州,此案证据确凿,且阿云也已经伏法认罪,还有何可辩的?” 许遵立刻将方大田伤人一案的判决交给曹彦,道:“此案乃前几日本官所判,还请曹提刑过目。” 待曹彦看过之后,许遵就问道:“不知曹提刑以为本官这番判决是否公允?” 曹彦稍稍点头道:“确实。守孝期间,不得婚娶,此有违孝道,也不是律法所允许的,方大田这么做,的确要受到惩罚,只不过这索赔的是否过多?” 许遵呵呵道:“不瞒曹提刑,其实本官也觉得这番索赔过多,但是……但是韦阿大的索赔理由,也令本官无从反驳啊!” 说罢,他便让刘海将那份极为新颖的索赔单交给曹彦。 曹彦看完之后,无话可说,扪心自问,他可是写不出这么有理有据的索赔单,他甚至连想都想不出,问道:“这是何人所写?” 许遵如实告知:“此乃一个名为张三的珥笔之人所写,而且也正是这个人要为阿云翻案。” “哦?” 曹彦又问道:“他是阿云的什么人?” 许遵笑道:“曹提刑莫不是忘了,阿云在行凶之后,曾救下一名溺水之人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9节 曹彦猛然想起来,阿云一案自然是经过刑狱司之手,道:“我想起来了,阿云救得那人,好像就是叫做张三。” 许遵道:“张三为阿云翻案,多半是有报恩之心。” 曹彦稍稍点头道:“报恩之心,故值得勉励,但这法令如山,可不是报恩之理啊。” 许遵点点头道:“但是之前我们判决阿云一案时,似乎忽略了方大田等人在其中的责任,如今经此案审理之后,发现方大田他们对于此番惨案,是责无旁贷,张三认为此案足以令官府重新审视阿云是否有谋杀的动机。并且张三还说有一个新得证人,可以证明阿云绝无谋杀之心。” 曹彦问道:“什么证人。” 许遵道:“就是受害者韦阿大。” 这才是翻案的关键点。 曹彦皱眉道:“会不会是张三帮韦阿大索赔田地,从而令韦阿大改变供词,以此来报答阿云的救命之恩?” 许遵道:“曹提刑所言,倒也是有可能的,但是我相信张三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之事。” 韦阿大是受害者,乃是此案最重要的证人,如果他要为阿云做供,就已经构成翻案的理由。 曹彦突然瞧了眼许遵,道:“我听闻许知州不服大理寺对此案的判决?” 许遵避重就轻道:“大理寺那边忽略了一些细节,本官给予补充。” 曹彦又道:“如果由我判决之后,许知州又有不服,那这岂不是白费功夫。” 这许遵可不是普通的知州,他是大理寺官员在此挂职,简单来说,就是朝廷见他干得不错,让他来此镀金,前途是不可限量,而刑狱司最终的判决,还是交由大理寺审查,许遵可是在朝中有人啊。 到时许遵又抗辩,曹彦觉得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做吗。 许遵稍稍迟疑了下,然后言道:“我之所以不服大理寺的判决,乃是因为大理寺的判罚有错漏,只要是秉公判决,我为何不服?” 曹彦点点头道:“好吧!我就接下此案。” 对于他而言,这桩案子没有任何疑点,即便不是十恶之罪,那也是谋杀之罪,不可能打成防卫过当,这都是许遵的同情心在作祟,他要纠缠,大家就都得陪着他,索性就给予他一个死心的理由。 第八章 生变 曹彦也没有耽搁,毕竟此案实在是过于简单,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准备的。 他是立刻对外公布,刑狱司将在三日之后提审此案。 张斐也是在第一时间得到通知,对此他还是有些担忧。 他之前之所以那么嚣张,完全是因为吃透了许遵。 哪怕是在后世,若是这律师和法官的道德观、价值观一致的话,那肯定也是事半功倍,更何况是如今这封建社会。 成功与否,多半取决于法官的判决,而非是律师的辩论。 如今不仅是法官换了,就连审理的衙门都换了,这对于张斐而言,当然是一个非常大的坏消息。 这绝对是一场硬仗。 好在对方也告知张斐,将开堂审理,并且是府衙审理,而不是在刑狱司的官衙。 这是因为此案的许多公文都在府衙,包括阿云也是被关在这里的,而不是在刑狱司,如果要在刑狱司审问的话,那要大费周章,许多重要公文移交过去,是要走很多程序的。 这倒是令张斐又稍稍安心一些。 在他看来,府衙就是他的主场啊! 但是那韦氏兄弟如今却是如坐针毡,他们之前的感激之言,那只是感激之言,不曾想张斐一口就应承下来。 这…… “张三哥,俺们怎么帮你?” 韦阿二忐忑不安道:“不……不会让俺们说谎吧?” 韦阿大更是怕得不敢吭声,缩在一旁,侧耳听着。 他们兄弟这回是彻底懵了,他们可是受害者,竟然要为行凶者作证,这……这确定不是在玩黑色幽默吗? 简直离谱啊! 张斐笑着安慰道:“当然不会,做假口供可是违法的,你们只需要如实道出当晚的情况便可,当初你是怎么说的,到时你们就怎么说。剩下的事,交给我便是,放心,我是不会害你们的。” 韦阿二木讷地点点头。 正当这时,一阵敲门声响起。 “张三郎可在屋里。” 张三郎?张斐虽听出是店主的声音,但他有些纳闷,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叫他张三。 “在。” 张斐打开门来,见店主站在门前,便问道:“店主有事吗?” 那店主道:“是这样的,方才有人为你订下左厢房。” 这厢房可是套房来得。 张斐诧异道:“不知是谁人帮我订下的?” 那店主道:“那人倒是未报名号,他只是希望张三郎能够更好的养精蓄锐,明日能为阿云洗清冤屈。” “啊?” 张斐目瞪口呆地望着店主。 这时,又有一个小厮上前来,拱手一礼道:“敢问二位,这可是张三郎的住处?” 张斐忙道:“我就是。” 那小厮立刻双手呈上两套崭新的衣服,道:“这是我家少郎命我前来送于张三郎的。” 张斐问道:“你家少郎是谁?” 那小厮道:“我家少郎听闻张三郎要为阿云打抱不平,故赠此衣物,聊表支持。” 张斐再一次目瞪口呆。 他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,这阿云到底是何许人物?奇了个怪,史书上没有记载这阿云有什么深厚背景。 那店主似乎看出张斐心中所疑,瞟了眼里面韦氏兄弟,然后拉着张斐低声道:“三郎你有所不知,其实很多人都为阿云打抱不平。” 张斐问道:“是吗?” 那店主道:“当然是的,阿云可是县里有名的美女,而韦阿大可也是有名的丑男,换谁也不会愿意嫁给韦阿大,这都是那方大田从中作梗,罚他五十亩田地可都是太少了。” 张斐恍然大悟。 颜值! 看来自古以来,都是颜值即正义啊! 原来此案闹出以后,很多人都是愤愤不平,因为阿云当地有名的美女,而韦阿大是当地有名的丑男,而且还是一个老光棍。 这简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。 男人的内心是支持阿云的。 再加上之前方大田一案,令大家对于阿云的同情又多了许多。 不得不说,这对于张斐而言,可是有着极大的助力。 民心所向,真理所至。 “咳咳!” 张斐突然低声向那店主道:“店主,若再有热心人士,给予我支持,而我又凑巧不在的话,你就代我一一收下,我们必须要发扬这种正义之声。” 那店主愣了愣,旋即点头笑道:“省得!省得!” 张斐又问道:“厢房在哪?” 试问谁会拒绝住厢房,如今还欠了一屁股债的张斐,非常非常需要这种支持。 他也是来者不拒。 但令他奇怪的是,支持他的人不少,但从来没有人送个丫鬟给他,照顾一个男人得最基本需求,这不是应该的吗。 这着实令人有些失望啊! …… 三日转眼便过去了,原本快要山穷水尽的张斐,在众多义士的帮助下,真是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,状态一日比一日好。 今日便是开审之日。 “想不到如此简单的案子,竟然闹得满城风雨,唉……” 身着官服的曹彦,一边沿着廊道往公堂行去,一边向身边的许遵感慨道。 许遵今日只是穿着常服,显然表明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,将主场让给曹彦,他也听出这曹彦是话里有话,暗示就是他在这里搞风搞雨,弄得大家都不安生。 就事论事,如果没有他的支持,这事也绝对搞不起来。 许遵叹了口气,道:“毕竟这人命关天,若仅凭你我一言,便剥夺一人性命,这是不是太过草率。当年太宗置刑狱司,不也是为了避免草菅人命吗。” “许知州言之有理啊!”曹彦尴尬地点点头。 许遵这话可真是太毒了,如果什么案件,我都能判决,那还要你刑狱司干什么,你提刑官干得不就是那些“多余”之事吗。 如果你否定这一点,那你刑狱司直接解散得了。 正当这时,院外响起一阵欢呼声,隐隐听得“张三郎”的名号。 曹彦皱了下眉头,道:“难怪那厮有恃无恐,原来他已经蛊惑民心。” 许遵立刻道:“曹提刑说得是,那厮好生嚣张,权当这府衙是他家开的,我是拿他没有办法,还望曹提刑待会能够杀杀他的威风。” 曹彦确实有意要给张三一个下马威,他想试探一下这许遵跟张三到底是什么关系,听到许遵这么说,那他倒也放下心来。 正当这时,徐元突然从后面快步追上前来,道:“启禀知州,方才东京来函,擢升知州为判大理寺事,且立刻回京上任。” 许遵惊讶道:“这是为何?” 徐元微微一瞥曹彦。 突然,又有一人上前来,在曹彦耳边嘀咕了一番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0节 曹彦闻言,神色一变,又向许遵道:“此案恐怕不容我审了。” 第九章 命运的交织 院外,市民们依旧是热情高涨,纷纷为张斐打气。 而且这一回前来观审的人,是远比上回要多得多,其中还不乏许多青年才俊,书生公子,这年轻人都是一腔热血,缺乏理性思维,他们更愿意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。 他们一方面认为罪魁祸首就是那方大田,而另一方面,他们也非常同情阿云这个漂亮的姑娘,认为她是无辜的。 当然,这事情总有两面,也有不少人认为阿云是罪有应得,这些人多半为长者,相对比较保守,比价重视礼法。 只不过这些人相对而言,比较沉默,也不会特地跑来这里观审,导致看上去张斐的声势非常大。 然而,过得半天,这都已经过了时辰,府衙大门始终不开,大家不禁又开始嘀咕起来。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? 而张斐也非常担忧,刚换官员,就出问题,他心里能不害怕吗。 又过得一会儿,刘海突然出得门来,传召张斐入堂。 可等到张斐进去之后,府衙大门又给关上了。 这令在外守候的市民们大为不解,不是说公开审理吗? 怎么就让张三一个人进去了。 难不成官府要变卦? 还是说他们要逼迫张斐放弃诉讼? 种种猜测,如雨后的春笋都冒了出来。 看来古往今来,阴谋论始终是百姓所爱啊! “小民张三见过知州。” 来到大堂,只见里面就许遵和徐元,未见那提刑官曹彦,而且许、徐二人面色凝重,这使得张斐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呀! 许遵问道:“张三,本官问你,你是否一定要为阿云鸣冤?” 对此,张斐是坚定地点点头道:“是的。” 许遵又道:“那你可敢前往汴梁为之申诉?” 张斐大惊失色,“上汴梁申诉?” 许遵问道:“你怕呢?” “不……小民不是害怕,只是……只是不明白,为什么突然要上汴梁申诉?”张斐疑惑道。 徐元忍不住开口道:“这都是托你的福,若非你当初说什么免所因之罪,事情又岂会闹到这般地步。” “嗯?” 许遵微微瞪了徐元一眼,又向一脸懵逼的张斐道:“为何你当初不以防卫过当为由,来为阿云申诉,而是以免所因之罪,你可别说你是刚刚才想到的。” 既然要去汴梁,那我与他就已经是统一战线,也不应有所隐瞒。张斐迟疑少许,如实道:“小民不敢欺瞒知州,小民确实一早就打算以防卫过当为阿云申诉,但当时小民刚刚出来,许多证据还未查明,只是猜测,不敢妄下结论。” 许遵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为何不等查明之后,再来向本官申诉。” “呃……” “还不从实招来。”许遵喝道。 张斐道:“不瞒知州,小民只是想试探一下知州对此案的态度,因为小民深知,如果得不到知州的支持,也是不可能成功的。” 事实就是如此,因为他对许遵的为人,完全是依据史书的判断,他必须要确认许遵的确如史书写得一样,否则的话,他不可能告得赢。 当然,在他被审问过程中,他已经对许遵的为人有些了解,故此他之前才敢那么做。 “另外……” 张斐又道:“小民也认为若要为阿云申诉,首先得让韦阿大得到足够的赔偿,不管怎么样,韦阿大才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,也是此案的关键证人,我也需要他的帮助。” “你小子可真是心思缜密啊!” 许遵一方面很赞赏张斐的这种态度,但另一方面又恨得是牙痒痒,自己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算计的是明明白白。 张斐赶忙道:“小民知罪。” 许遵也明其理,自不会怪罪于他,只道:“本官也不瞒你,如今事情变得有些复杂,大理寺、刑部方面坚持维持原判,但也不少官员是支持本官的,这便是此番调本官回大理寺任职的原因。” 他说得比较隐晦,但其中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,大理寺反对,又将他调回大理寺,显然支持他的人,希望能够回去主持此案,改变大理寺的原判。 张斐心里非常清楚,支持他的人,不是别人,正是王安石。 而反对他的人,则是司马光。 为什么此案成为千古奇案,其实不在于这案子本身有多么复杂,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,怎么去判,其实都行,但奇就奇在如此简单的一个案子竟然拉开了王安石变法的序幕,也成为北宋党争的导火索。 这已经从一场司法斗争,演变一场政治斗争。 虽然张斐没有料到东京会这么快调许遵回去,但他对此也是有所准备的,因为他事先就知情,只不过他设想的是,上面的博弈,还是许遵出面,他在后面出谋划策,毕竟他身份太过卑微,显然,这与他设想的有些差距,稍稍犹豫了一会儿,便道:“小民不怕论辩,就怕受到不公的待遇,毕竟小民只是一介百姓。” 许遵稍稍点头道:“那便行了,你回去准备一下,过两日就与我一块上京。” 张斐突然道:“但是在临行之前,我还想见一人。” 许遵思索片刻,便点了点头。 他没有问那人是谁,因为不需要。 …… 虽然许遵一直在为阿云抗辩,但是在没有成功之前,阿云还是重犯,甚至可以说是死囚,不是关在普通的牢狱里面,而是单独关在一个小石屋内,手脚都被镣铐束缚着。 当厚重的牢门打开时,一道强光射入屋内,阿云下意识用手遮住强光,隐隐见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照入屋中。 过得片刻,她渐渐适应,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,是一个模样俊秀的青年。 “不认识我啦。”青年冲她微笑道。 阿云一脸木讷地摇摇头。 青年蹲下身来,道:“你可记得数月前,你曾从河中救起一名溺水者。” “啊!” 阿云当即惊呼一声,“是你。” 来者正是张斐。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:“是我。” 阿云当时匆匆救下张斐之后,便离开了,再加上张斐当时是一股奇怪装扮,故此她一时没有认出来。 阿云一脸关心地问道:“你也被关进来了么?我已经与他们解释过了,我与你并不认识,此事与你无关。” 说到后面,她语音中带有几分自责。 张斐笑道:“你放心,我的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,我早已经自由,我此番过来,是想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。” 阿云松得一口气,遂摇头说道:“不瞒你说,我当时也是浑浑噩噩的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救你,你无须报答我什么。” 张斐见她也如自己在狱中一样,骨瘦如柴,两颊泛青,唯有那双大眼睛,还是那般清澈明亮,楚楚动人。心中一叹,道:“也许你可能只是无意为之,但是对于我而言,其中意义却重于救命之恩。” 阿云错愕道:“重于救命之恩?” “嗯。” 张斐点点头,他为什么执着于为阿云申诉,那是因为他认为,上辈子是母亲给予了他生命,而这辈子却是阿云给予了他重生。 这种关系,说不清,道不明,他只知道,他一定要救阿云出来。 阿云摇头道:“我不明白。” 张斐笑道:“你只需要知道,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。” 阿云直摇头道:“这怎么可能,我的的确确想要犯下大罪,你不可能能够救我出去的,你还是快走吧,以免又将你牵扯进来。” 张斐笑道:“其实我也很好奇,你一个弱女子,是哪来的力气,将我一个男子给拖上岸来。” 阿云认真想了想,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张斐道:“这股力量也将会助我把你从这里救出去。” 阿云眼睑低垂,道:“我们不一样,你是无辜的,但我确实有罪。” 张斐道:“但你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。” 说话时,他抬头张望着那潮湿的石壁,又道:“故此你放心,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,就如同你当初救我一样。” 话说至此,他稍稍顿了一下,道:“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向你求证。” 阿云道:“什么问题?” 张斐道:“据我所知,你的族叔一直希望得到你家的田地,这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逼迫你嫁出去吧?” 阿云愣了下,道:“你问这个作甚。” 张斐道:“这你先别管,你一定要想清楚,他们之前有没有想将你嫁出去?” 阿云想了想,点头道:“有过几回。” 第十章 是家乡的味道! 其实汴梁方面并不知道,此案又出现新得状况,汴梁的公文,只是让许遵回大理寺上任,甚至都没有提到此案。 但意思是很明显,就是让许遵回去坚持自己的判决。 毕竟大理寺是最高法院,许遵回去,显然是对支持他的一派更为有利。 这已经是政治安排。 既然是政治斗争,那提刑官曹彦自不会傻到自己冲进去,故此在这临门一脚,他反悔了,其实他当时是可以审的,二者也并没有什么关系。 他选择放弃,完全也是出于政治考虑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1节 许遵也没有想到会闹到这一步,他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,如今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,而且他如今成为最高法院的法官,那就更不能妥协,他索性将此案所有人员一块带去汴梁审。 其实他也有一个小心思,就还是希望将问题回归于律法本身。 因为挑起政治斗争,亦非他所愿。 事不宜迟,毕竟这才多久,就出了这么多事,许遵不敢再拖下去,两日之后,他便急忙忙带着张斐等人启程,前往汴梁。 行得数日,一行人终于抵达汴梁。 对于张斐而言,是真的宛如进入到另一个国度,其繁荣程度,那真是令人瞠目结舌,惊叹不已。 放眼望去,那街道上是人山人海,车水马龙,河道上的船只亦是川流不息,两旁街铺鳞次栉比,令人目不暇接。 登州虽然商业也比较繁荣,但不像汴梁一样,给人一种超级大都市的感觉。 要知道张斐可是见过世面的,而且他曾从晚清的一些影像中,也见识过晚清时代的街容,但他觉得这跟眼前的景象就没法比。 他甚至认为此景比晚清时代更接近现代化。 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,就是汴梁的街景非常不规范,完全是对外敞开的,临街的不是一堵堵高墙,尽是一些店铺、棚子、衙门,更离谱的是,许多衙门的门面真是小得可怜,就跟茅厕一样,看上去非常寒颤,跟隔壁大酒楼的门面那就没法比。 可见汴京已经是商业、行政,交通,高度混合在一起,就没有那种封建社会的封闭感。 而宋朝之所以如此特别,其中一个非常非常关键原因,就是宋朝不抑制兼并,而不是说不抑制商业。 不抑制商业,其实也发展不到这种程度。 毕竟国家的经济基本盘,还是农业经济。 但不抑制兼并,那就有可能。 抑制兼并,主要是将百姓束缚在田里,当你不抑制兼并时,大量失去田地的百姓就只能来城里谋生,才会有这般繁荣。 这么多人要谋生,就不可能做到封闭式管理。 地方有限的,市民为了做买卖谋生,当然希望打破坊墙,这是需求所至,且商业肯定是追求开放的。 其实在北宋初年,统治者们还是希望能够继承汉唐的里坊制度,这到底便于管理,但是市民们不答应,要再搞里坊制度,就没有地方做买卖,故此他们希望将店铺临街开放,这样不但有更多地方可以谋生,也方便做买卖,经过一番斗争之后,最终北宋统治者选择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 但直到徽宗时期,北宋政府才正式对这些临街店铺征收“侵街房廊钱”,虽然用的是“侵”,但收得却是税。 其实判断一个行业是否合法,最简单明了的方式,就是看国家是否对此征税,只要征税那就肯定合法,这比律法都要靠谱的多。 由于许遵本就是京官,故此在汴梁有自己的住处。 可是当张斐来到许遵的住处时,不免是大失所望,这跟他想象中的豪门大宅完全不一样,虽然很干净,而且面积也不小,有前后两院,有左右厢房,但显得比较破旧,关键是那大门,最多也只允许两个成年人并肩而过,可不是影视剧里面那种高门大宅。 张斐不禁感慨道:“恩公,你未免也太清廉了吧。” 在路上张斐经常与许遵经常讨论律法,他很多观点,不但深得许遵之心,而且还能够令许遵眼中一亮,二人关系也由此变得更为亲密,张斐都已经改称许遵为“恩公”。这当然是张斐主动为之,因为张斐心里非常清楚,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靠山,那就是许遵。 许遵呵呵道:“这都还是租的。” “租的?” 张斐更是大吃一惊,又道:“这不对呀!据我所知,咱们大宋官员的俸禄可是非常高的。” 许遵苦笑道:“但是这汴京的房价更高啊!当然,以我的俸禄,若是存上个十年左右,也是能够买上一间这样的宅院,但是由于我们京官经常派遣到各地任职,故此买房并不划算,朝中大多数官员也都是在告老还乡后,再置房业。” 顿时,一种家乡的感觉是扑面而来,令张斐感到很是熟悉,也非常舒适,又道:“岂不是说,若不当官,更加买不起房。” 许遵不答这话,反而笑呵呵地问道:“怎么?你有考取功名之心?” 张斐一怔,道:“很有!但是考不上。” “没出息。” 许遵鄙视他一眼,道:“你都未考过,又怎知自己考不上。” 张斐沮丧道:“这还用考么,往前数一数那些进士,不就知道了么,那唐太宗不是说过,以人为镜,可知美丑,哦不,可明得失。” 也不怪他没志气,谁让他生在一个天才辈出的年代,往上数一数,苏轼、苏澈、苏洵、王安石、司马光、范仲淹、包拯…… 自古以来,论武将天团,汉唐或许还有得一论,不过在人数上,大唐或许更占优势,但若论文官天团,那毋庸置疑,宋朝肯定是第一。 在这个时代,文曲星是格外的璀璨明亮。 这就是为什么唐朝能够一路打到贝加尔湖,而宋朝能够一路打到长江以南。 张斐虽然在学校成绩优异,但也不是全国前一百名的那种超级天才,再加上如今的学问,跟他所学又不一样,而他又过了学习的年纪。 有极大的可能性,他就是穷尽一生,也不能考取功名。 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。 可是架不住许遵就是欣赏他,道:“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当这珥笔之民?” 张斐思索片刻,突然嘿嘿一笑道:“恩公,你可否保送我去当官?” 许遵不曾想这小子竟蹦出这么一句话来,当即瞪他一眼,充满鄙视地说道:“你要这般想,那还是别当官了。” 倒还别说,如果许遵真的有心,他还真能保送张斐去当官,因为北宋是有恩荫制度的,光凭科举,是不可能造成北宋冗官的现象。 毕竟天才也是有限的。 而北宋恩荫制度,已经变得是愈发泛滥,皇帝过个生日,都有可能给你一个恩荫名额,导致不但官员的儿子、亲戚都能够当官,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可经举荐,去官府混一个小官当当。 可谓是,一人得道鸡犬升天。 当然,真正位居高位的,都还是那些进士出身的天才。 在这个时期,没有学问,是真的混不上去的,因为天才太多了,最多只能说凭借军功混到高层去。 最有名的莫过于名将狄青和奸臣高俅。 可惜许遵一直都是洁身自好,他手中还有好几个恩荫名额,但他从来不用,他甚至都不想给他儿子名额,不过这也不需要他给,皇帝是直接赏他儿子官职,今年年初刚刚离京赴任。 “哈哈!” 忽闻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,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说乎啊!” 张斐回头一看,但见一个四十岁左右,身着灰绿长衫的中年男子入得门来。 “谋远。” 许遵见得此人,不禁喜出望外,快步迎上,拱手一礼。 此人名叫刘肇,官至起居舍人,是许遵的同窗挚友。 刘肇拱手回得一礼,笑道:“恭喜仲途兄迁升判大理。” 判大理全名叫做判大理寺事,简单来说,就是大理寺长官,在元丰改制之后,才正式改名为大理寺卿。 “惭愧!惭愧!”许遵摇头叹道:“此番升迁,真是有惊无喜啊!” 刘肇抚须哈哈大笑起来。 许遵面露羞愧之色,连连言道:“走走走!我们上屋说去。” 说着,他便拉着刘肇往屋内行去。 张斐听他们话里有话,本也想跟过去,探探消息,不料却被徐元给拦了下来。 …… “仲途兄这回可真是一鸣惊人啊!” 坐下之后,刘肇笑呵呵道。 “哎呦!” 许遵道:“旁人笑我也就罢了,你也笑我。我绝不是想出这风头,只不过……” 刘肇道:“只不过你就爱与律法较劲。” 许遵叹道:“你说我这毛病什么时候改得了啊!” 刘肇笑意一敛,“你若问我,我倒觉得这毛病挺不错的。”说到这里,他又叹了口气,道:“只不过朝中最近暗流汹涌,此非你之过啊!” 许遵忙问道:“如今朝中究竟是什么情况?” 刘肇叹息一声:“当你再度驳回大理寺的判决之后,朝中便有御史弹劾你,干扰司法,同时他们要求将此案交予官家圣裁。 随后官家又将此案交由翰林院大学士王介甫和司马君实商议,他们二位对于判那民妇十恶之罪,倒是都不赞成! 但是对于自首减罪与否,二人却产生极大的争论。王介甫认为应该采纳你的建议,但是司马君实却认为谋杀已伤并无异议,且犯妇谋杀之心,充满着恶意,故不适用于自首减罪。 官家最终选择支持王介甫,于是给予圣裁,以自首减罪论处,但是其旨意还未出京,就被刑部、大理寺驳回,故官家又交予他们复议。 他们二人都得到不少大臣的支持,为此是争论不休,可谁也无法说服谁。” 许遵很不爽道:“但他们争得可不是法。” 刘肇摇摇头道:“他们争得恰恰是法,只不过是新旧法之争啊!你此番升迁归来,那便是王介甫暗中授意的,其目的便是希望你能够主持大理寺,使他赢得这场胜利。 故此仲途兄,你万不可大意,此番争斗,十分凶险,稍有不慎,只怕你的仕途断于此啊!” 许遵点点头道:“其实我也料到,此番归来,必有凶险,但我也绝不会充当他们的马前卒。” 刘肇道:“此案因你而起,我看你是很难置身事外。” “那倒未必。” “哦?不知仲途兄有何妙计?” “呵呵!” 许遵抚须一笑,道:“因为又有一人要为那犯妇申诉,若他能够申诉成功,我自不会卷入其中。” 刘肇一听,连连摆手道:“此乃徒劳之功,此案中的任何疑点,都被朝中大学士争论不下百遍,已是争无可争,就看官家最终会如何抉择。” 许遵道:“但是我对此人有信心。” 刘肇不禁问道:“此人是谁?我可识得?” “就是他。” 许遵往门外一指。 刘肇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,只见一个青年正往屋内张望着,不禁疑惑道:“你说得是徐元身边的那后生?” “正是!” “你……你将此等利害之事,委托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。”刘肇质疑道。 许遵道:“此人不但精通律法,且非常善辩,不瞒你说,当初就是他向我提出阿云有自首情节,可免死刑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2节 “是吗?” 刘肇颇感好奇道:“那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青年才俊。” 第十一章 擒贼先擒王 许遵立刻将张斐叫入屋内,又将刘肇介绍于他。 “小民张三见过刘舍人。” 张斐赶紧拱手一礼。 “无须多礼!” 刘肇摆摆手,旋即问道:“听闻你要帮那阿云翻案?” “是的。”张斐点点头。 刘肇道:“不知你打算如何帮阿云翻案?” 张斐显得有些迟疑,瞟了眼许遵。 刘肇问道:“不能说么?” 张斐道:“还请刘舍人见谅,因为在小民看来,打官司就是一场博弈,如果小民提前暴露自己的证人和证据,可能会令小民失败。” “官司?博弈?” 刘肇笑呵呵道:“你这说法倒是新奇,好吧,我就不多问了。” 他生性淡泊,此番前来,也只为通知好友一声,不为其它,对于政治斗争,更是毫无兴趣。又与许遵聊得好一会儿,便起身告辞了。 他走之后,许遵又将张斐叫进屋来,面色凝重地向其问道:“你真有必胜的把握?” 张斐先是点了下头,旋即问道:“恩公,此案是不是还涉及到其它事情。” 许遵道:“这你就不用管了。” 张斐却道:“如果我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,自也不知其中利害关系,在堂上我可能说错话的,这也很关键。” 许遵觉得张斐说得也不无道理,而且这本也是公开之事,只不过他认为张三没有必要知晓,倒也没有隐瞒,将其中缘由告知张斐。 如史书上记载的差不多。 最开始宋神宗将此案交予翰林院审议,还是局限于法制。 司马光和王安石争得也是法制。 只不过他们都是基于礼法去探讨法制的。 司马光为什么赞成大理寺、刑部的审议,就是因为他认为,虽然在法律上,阿云与韦阿大算不得夫妻,但是就民间礼法而言,他们两个就是夫妻。 不通晓律法的阿云,在行凶之前,肯定也是认为韦阿大已经是她丈夫。 夫为妻纲,阿云这般行凶,是充满恶意的,故不能减罪。 王安石与许遵的看法是一样,他认为阿云不是充满恶意的,而是逼于无奈,是值得宽恕的。 这宋朝大臣们,个个都是天才,由于他们都去过各地当知县、知州,导致他们都是超一流的法制专家。 他们开始用各种律法条例来捍卫自己的判断。 然而,朝中大臣对此此案也是看法不一,不少官员纷纷站队。 这人一多,性质就变了。 由于王安石也是刚刚回京不久,他是迫切的要变法,那么就需要招兵买马,他也看到此案对于他而言,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,他立刻将此案政治化。 一个标志性的事件,就是将许遵调回来掌管大理寺。 这绝对是属于政治事件。 当然,许遵并没有将此案政治化的缘由,告知张斐,他只是说明朝中各官员对于此案的专业看法。 但是张斐心里是一清二楚,他沉吟少许,问道:“到时会由谁来审理此案?” 许遵道:“关于这一点,目前还未决定,多半是由我来审,毕竟官家刚刚才让我掌管大理寺。” 张斐道:“可是我属翻案,不是要另择官员来审吗?” 规矩是这么定的,但是如今许遵也已经改换部门,他是有理由继续审理此案。 许遵好奇道:“难道你不希望我来审?” 张斐道:“如果不能直面说服对方,我认为审理之后,也难以出结果,而我们是弱势的一方,拖下去肯定会对我们不利,最好是能够一锤定音。那么如果由反对派官员来审,便可一劳永逸啊!” “你倒是挺自信的。”许遵笑了笑,又问道:“那你认为该由谁来审,最为合适。” 张斐毫不犹豫道:“司马大学士。” 许遵一愣,道:“此人可不好对付。” 张斐道:“但我们若想胜利,必须迈过这一道坎,正所谓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,我们不能让他袖手旁观。” 此子真是有胆有谋啊!许遵不禁再度对张斐刮目相看,这可是汴京,不是登州,同时他也觉得这样很公平,他出一人,对方出一人,如果都是自己人,那别人也不会服气,于是点头道:“好!我尽量促成司马大学士来审理此案。” 正当这时,府中管家荣伯,来到门前,“老爷,客房已经收拾好了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 许遵点点头,又向张斐道:“你先回屋好好休息一番,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。” “是。” 可是张斐毕竟年轻,这对他而言,算什么舟车劳顿,纯属公款旅游,他在屋内坐得片刻,只觉无聊到极致,这手机没手机,电脑没电脑,于是就打算出门逛逛。 说实在的,那登州还真引不起他的逛街兴趣,但是这汴梁给他感觉完全不同,这里的风土人情,十分迷人。 出得房门,又从佣人口中得知后门在何处,便往后门行去。 可刚来到后门,忽见门从外面打开来,先是听得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,“如今天色还早,你带我回来作甚?” 一听就是喝醉酒的,而且还是一个女人。 又听一女压低声道:“哎呦!倩儿姐,你小声一点呀,老爷回来了。” “你少用爹爹吓唬我,爹爹如今可还在登州。” “是真的,老爷真的回来了。” 说话时,但见一个女婢搀着美貌少女入得门来,但见那少女两颊酡红,醉眼朦胧,倚在女婢身上,清纯之中透着一股子妩媚。 “啊!” 那女婢好不容易搀扶着少女迈过门槛,忽见一个陌生的大活人站在门前,顿时吓得惊叫一声。 可那少女却还在往前迈步,又被那女婢的惊叫吓得一跳,顿时一头就撞向张斐。 张斐下意识赶紧抱住那少女,心里纳闷,我都帅到这种地步了吗? 女婢见到对方又是一个陌生人,吓得大声呼喊道:“淫贼!有淫贼!” 张斐当即懵了! 脑袋里面也闪出一个词来---碰瓷。 那少女半眯着眼眸,抬目四顾,“淫贼!淫贼在哪?” 瞅着瞅着,忽然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就在眼前,当即吓醒过来,叱喝道:“你是何人?” “我是,……” 张斐正欲解释,那少女猛然发现自己还被他搂抱着,当即羞怒不已,便是挣扎起来,“你这淫贼快些放开我。” 张斐不但不放,反而双臂更加用力,紧紧抱着那少女,“不能放!不能放!放了可就说不清楚了。” 少女本就喝得晕乎晕乎的,根本无力挣脱。 那女婢见罢,便是冲上前来,一边小拳拳猛捶,一边呼喊救兵。 可任凭她的小拳拳如流星一般砸过来,张斐就是紧紧抱着,不肯放手。 “不得无礼。” 正当这时,只听得一声喝止。 张斐回头一看,但见许遵带着几个下人走了过来,他急忙道:“恩公,你来的正好,你快看,不是我有意占令千金便宜的。” 从方才的称呼来看,这少女肯定就是许遵的女儿。 许遵走过来,一看张斐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,真是杀死张斐的心都有了,咬着牙道:“你还不放手。” 张斐道:“我说完就放手,恩公请看令千金小腿是在其身之后,这就充分说明,她主动扑倒过来,我只是好意接住她,不让她摔倒,可不是要占她便宜,更不是淫贼。至于令千金为什么会扑过来,相信许知州应该也闻到了一股酒味。” 一个词,专业。 可惜许遵如今没有心情听这些,他现在只是一个父亲,这么多人看着,你还在这里说这些屁话,鼓着双目,咬着牙道:“放手。” “放放放!” 张斐刚松开手来,少女身子一软,看似要跌倒,张斐赶紧又抱住她,低头一瞥,见那少女歪头闭目靠在他怀里,欲哭无泪地向许遵道:“令千金好像……好像睡着了。” 许遵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,冲着那女婢咆哮道:“你还愣着作甚,还不将人扶到屋里去。” “是,老爷。” 那女婢赶紧上前来,恶狠狠瞪张斐一眼,然后从他怀中将少女搀扶过来。 “咝---!” 张斐突然倒抽一口冷气。 许遵突然见到张斐一张脸瞬间变成紫红色,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 张斐一动不动,屏住呼吸,嘴唇哆嗦着道:“被……被酒味熏得。哎呦……”又是一声痛苦地声音,“这酒味真香。” 许遵余光往其脚下一瞥,又微微瞪那女婢一眼,那女婢赶紧将少女搀走,他又向张斐问道:“你怎在这里?” 张斐眼中含泪道:“我本来打算出门逛逛,看看是否有机会英雄救美,不曾想还没出去就出色的完成任务了,我……我还是回去休息吧。” 言罢,他便转过身去,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。 “真是伤脑筋啊!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3节 许遵闭目一叹,又嘱咐身边的荣伯吩咐道:“未来几日,不准那丫头出房门一步,否则,我拿你是问。” “小人遵命。” 第十二章 北宋双子星 “岂有此理,那淫贼胆敢轻薄于我,我许芷倩饶不了他。” 许芷倩虽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,但那张绝美的脸庞却显得更加绯红,就宛如天边的晚霞。 忽闻门外丫鬟的声音,“倩儿姐!” 许芷倩立刻道:“进来。” 只见那丫鬟侧身闪进屋来,旋即将门关上,小步来到许芷倩身前,气喘吁吁道:“倩儿姐,我已经打听清楚了,那人名叫张三,乃是老爷从登州带来的。” 许芷倩纳闷道:“爹爹怎会结交这种无耻之徒,难道爹爹在登州学坏了,不行,我得去找爹爹问清楚。” 那丫鬟赶紧拦住许芷倩,“倩儿姐,老爷已经吩咐了,没有他的命令,你不得离开房门半步。而且,老爷现在也在气头上,倩儿姐你还是等两天再说吧。” 许芷倩听罢,眼中闪过一抹心虚,狠狠跺了下脚,“真是气死我了。” 而那边张斐也不遑多让。 辗转反侧。 夜不能寐! 下午闹得那么一出,令张斐实在是难以入眠。 听说这古代古人非常重视名节,摸摸手就能够私定终身,恩公不会因此赖上我吧?那可糟糕了,虽然那女人长得倒是挺美的,但我可不想娶一个醉婆娘回家。不行,明日我得再去解释解释,不能给他们许家任何机会。 翌日清晨。 张斐来到前院,一脸尴尬地向许遵道:“恩公,昨日之事,我真的是……” 不等他说完,许遵便道:“昨日之事,我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。” 瞧他这态度,似乎也没有说要赖上我。那就好!那就好!张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,转忧为喜道:“放心,我绝不会再提起。” 许遵瞪他一眼,又正色道:“待会我要进宫面圣,在此案结束之前,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屋里,哪里也不准去。” 张斐一愣,问道:“难道外面有危险吗?”心想,北宋都是君子,应该不会搞暗杀这种把戏吧。 许遵道:“此事事关重大,万不可再节外生枝。”顿了一下,他又补充一句,“你小子惹是生非的手段,可也是不少啊!” 张斐讪讪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…… 此时此刻,宋神宗赵顼已经被此案吵得是头昏脑涨,雄心壮志的他,可不愿意在这桩极其普通的案子上面,消耗过多的精力。 但不是说他想放弃,想认怂,他是渴望能够速战速决,一锤定音,这就是他为什么采纳王安石的建议,急着将许遵调回京城,主持大理寺的原因。 因为大理寺是北宋最高审判机构,在刑事案件上面,大理寺拥有极大的话语权,前不久他们可是连宋神宗的圣裁都给予驳回了。 这其实令宋神宗很是不爽,也很没面子,是你们主动让我圣裁的,结果我他妈裁完之后,你们又给驳回。 你们是在玩我吗? 这年轻气盛的宋神宗,可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主,既然争不过你们,他索性就来个釜底抽薪,老子换个人上去。 当然,由此可见,宋神宗是绝对支持王安石的,也是务求此战必胜。 其实他也输不起,因为这算是他登基以来,头一把火,结果如今就剩下火气,如果不扭转过来,将会对皇权产生极大的冲击。 故此,许遵刚刚回京,宋神宗便马上召许遵入宫。 叮嘱完张斐之后,许遵便是急忙忙赶去宫中。 入得殿内,但见除神宗之外,还有翰林院大学士王安石、司马光,以及刑部、御史台等部分官员在内。 其中最为扎眼的就是王安石,因为这厮不修边幅,邋里邋遢,胡须都快垢住了,甚至连腰带都是歪的,就这造型往这大殿上一站,那妥妥地主角啊。 而司马光与之刚刚相反,这头发、胡子都梳得是整整齐齐,衣服虽然有些旧,但也非常干净整洁,一丝不苟。 此时王安石、司马光差不多都是近知天命的年纪,虽然精力是不如二三十岁,但经验丰富,可以说是一个文官最巅峰时期。 其实他们这一批人也是大宋文官天团的最后光辉。 可惜啊…… 一看这场面,许遵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,看来真如刘肇所言一般,此案已经惊动满朝文武。 毕竟他还不是宰相级别的人物,犯不着这么大阵仗来迎接他。 “臣许遵参见陛下。” “快快免礼。” 这君臣之礼过后,宋神宗先是表彰了一番许遵在外的政绩,正是因为许遵之前的政绩非常不错,深得各地百姓爱戴,朝廷才将派往登州历练,这回京升迁是迟早的事,只不过如今提前了一年多。 “陛下过奖,臣愧不敢当。”许遵谦卑地回应道。 宋神宗微微笑道:“卿谦让了,从阿云一案便可看出,卿在公务方面真是铁面无私,廉洁公正啊!” 司马光等一干反对派大臣,当即就给了宋神宗一个卫生眼。 铁面无私。 谁认得? 我们可不认。 宋神宗权当没看见,又向许遵言道:“不过卿对此案提出的看法,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感到疑惑,尤其是针对阿云自首减免罪行一点,不知卿对此有何解释?” 许遵道:“回禀陛下,臣只是对大理寺的判决提出疑点,坚持罪疑惟轻的原则,如果大理寺要维持判决,那就必须给予天下人一个合理的解释,也必须要给我朝律法一个详细的解释。” 可他马上又紧接着说道:“另外,此案又出现新得证人和证据,有人认为即便判阿云自首减罪,都为不公,应当属防卫过当。” 他现在已经不想在就自首减罪这一点与司马光他们争论,他心里也明白,正如张斐所言,这事两边各有道理,光说道理,是无法说服对方的,最终就会演变成权力博弈。 但他话音未落,司马光立刻站出来,愤怒地质问道:“真是岂有此理,都跑去别人家行凶,怎可能是防卫过当,你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。” 这还真是打了司马光一个措手不及,自首减罪,就已经令他非常不爽,无法接受,如今更是蹬鼻子上脸,还来个防卫过当,简直就是视律法如儿戏啊。 宋神宗与王安石也稍稍皱了下眉头,他们也没有想到,他们渴望的是一锤定音,你这好了,又给来一出,到底何年何月才能够了结啊! 虽然他们是支持许遵得,但对于许遵提出新得疑点也都感到不满。 真的有些过了。 毕竟他们也没有任何准备。 许遵立刻道:“司马大学士言之有理,我在得知此事后,也觉得非常困惑,但是民间有冤情要诉,且事关人命,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,对此我做过调查,对方确有申诉的理由。只是基于我朝的翻异别勘制,为了避嫌,故我请得东京路曹提刑来主审此案,可正欲开审时,我又收到陛下的圣旨,故此我将此案一干人等全部带来京城,望能够在京城审理。” 司马光神色一变,笑吟吟道:“许寺事果真是大公无私,既然许寺事已经说明此案属翻异别勘,那么如今再由大理寺审,有违法制,只能交予刑部或者审刑院审理。” 王安石很是郁闷。 他与神宗将许遵召回京城,就是希望许遵能够在大理寺给予他们支持,如果不让大理寺审,那许遵回来的意义是什么。 许遵道:“司马大学士言之有理,可是刑部、审刑院也都已经对此案做出判决,并且一直坚持自己的判决,故此我以为由刑部或者审刑院来审,也不足以服众。” 司马光稍稍皱眉,倒也不好驳斥。 就人性而言,谁也不愿意推翻自己的判决,打自己的脸,而朝中司法部门都已经做出自己判决,他们主观就肯定会朝着自己已经给出得判决去审,这对于犯人而言,确实不公。 王安石立刻问道:“那依许寺事的意见,该由谁来审?” 眼神却仿佛在说,我!选我! 许遵突然看向司马光道:“我以为由司马大学士就非常合适。” 王安石当即一愣,一种被横刀夺爱的感觉,油然而生,你丫这到底是站在哪边的? 宋神宗也无法理解,情急之下,直接脱口问道:“为何?” 他到底还是比较年轻,有些沉不住气。 许遵就道:“回禀陛下,臣为求公正。首先,司马大学士非刑部、大理寺的官员。之前的判决,司马大学士亦没有直接参与。 其次,此番是臣接受此次申诉,那么再由司马大学士来审,相信此案的审出的结果,足以令人信服。” 他这话说得很隐晦,但是在场的人,都是当今天下最聪明的天才,他们岂不明白。 你们反对,那你们审,审出来的结果,你们自然得认啊! 但是许遵低估了此次判决对于宋神宗和王安石的意义,他们输不起啊! 因为此案已经涉及到权力的博弈。 如果王安石失败,那么新法又得搁置一段时间,宋神宗显然不想再等,不然的话,他也不会厚颜无耻地将许遵给召回来。 其实谁都明白,召回许遵,就是让大理寺改弦易辙,对此朝中早有议论,抨击的非常厉害,就差没有揪着宋神宗骂了,但宋神宗顶住压力,就是要召回许遵,你们爱骂不骂。 司马光这一派的官员,见宋神宗、王安石都显得非常犹豫,赶紧站出来,表示支持许遵的建议。 此时此刻,宋神宗、王安石是悔不当初。 早知如此,就不应该将许遵给召回来,让司马光去审,这能审出什么结果来。 倒不是说他们认为司马光会徇私枉法,非但如此,他们非常认同司马光的才智,这才是令他们担忧的地方。 但是人是他们召回来的,如果他们又否决许遵的建议,那岂不是自打嘴脸,而且吃像忒也难看,这自己约得炮,含泪也得打完啊! 宋神宗无奈之下,只能向司马光问道:“卿以为如何?” 司马光完全不顾宋神宗那幽怨的眼神,立刻答应下来。 这简直就是天下掉馅饼,焉有不捡之理。 宋神宗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,最终还是采纳许遵的建议,让司马光主审此案。 会议结束之后,王安石一把就拉住许遵,问道:“仲途意欲何为?” 我为你而战,你却要背刺我,王安石当然感到非常愤怒,而且他现在很焦虑,他准备了很久,此时更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 许遵笑道:“介甫勿恼,我这般做,也只是希望让他们哑口无言,若由我或者介甫来审,那不管到时审出什么结果来,只怕他们都会不服,如此纠缠下去,何时是个头啊!” 王安石神色缓和几分,但兀自不放心,又问道:“如此说来,你有必胜的把握。” 许遵迟疑少许,道:“如果输了的话,那我也会受到牵连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4节 王安石只觉真是听君一席话,如听一席话啊。 …… 反观司马光那边可就要轻松许多。 “防卫过当?” 那审刑院详议官王师元甩着大袖,呵呵笑道:“此案再怎么查,也不可能是防卫过当。” 可刑部郎中刘述却是面色凝重道:“我们也不可大意,许仲途的为人,我还是非常清楚的,虽然他好吹毛求疵,卖弄自己的学术,但他也绝不会无的放矢。” 许遵还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,是个惯犯,在朝中非常有名,因为他不管在哪里为官,都喜欢挑刺,找各种理由为嫌犯开脱,大理寺、刑部的官员都恨他不死。 但许遵始终保持在律法的规范内,他从不运用权力去改变判决,或许去为谁开脱。 王师元道:“话说这许仲途为何铁了心要救犯妇,他们两个会不会有奸情?” “休得乱言,许仲途的为人,那是人尽皆知,自其妻过世之后,就再没有续弦,要说他与犯妇有奸情,我是决计不信。” 司马光是断然否定,虽然他观念与许遵不一样,但他也非常佩服许遵的为人,旋即又道:“此案来来回回已查数月之久,这来龙去脉,是一清二楚,之前许仲途只不过是利用移花接木、欲盖弥彰的小伎俩,其理由根本无法令人信服,除非他暗中使诈,完全推倒之前的供词,否则的话,此案不能是防卫过当。但如果他这么做,那他就是自断前程,也将会身败名裂。” 第十三章 精准打击 为什么许遵会接受张斐的建议,将此案交予司马光来审理,不仅仅是让对方服气,更多是因为许遵也了解司马光的为人。 君子也! 不会为达目的,不折手段。 其实目前大家还是信念之争,都还是在规则范围内争辩。 从法制的角度来说,这当然是一件好事。 司马光在接下此案后,也是根据流程,将许遵请来,询问翻案的理由。 许遵也是如实将整个案子全都移交给司马光。 司马光了解过后,便道:“此不足以翻案啊。方大田一案的判决,我暂不评价,但是此案不足以为阿云翻案,因为此案恰恰证明方大田不但没有指使犯妇行凶,且还是反对犯妇这么做。” 许遵道:“我不这么看,此案至少可以证明阿云非心肠歹毒之人,她是被迫走到这一步的,对方基于此,提出对阿云杀人动机的质疑,我觉得很有道理。 另外,对方还请来韦阿大这位新得证人,韦阿大本就是此案的受害者,光凭这一点,足以构成翻案的理由。” 司马光闻言,眉头一皱,道:“韦阿大作为受害者,却要为凶手作证,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?” 许遵道:“故此我才允许重审此案。” 司马光又快速审视了一番供词,问道:“这上面并未写明韦阿大新得供词。” 许遵道:“关于这一点,对方不肯提供。” 司马光道:“为何?” 许遵道:“对方认为他们是弱势的一方,若是过早提供证据,怕会对他的证人造成伤害。” “岂有此理。” 司马光道:“他凭什么这么认为?” 许遵自打做官以来,就不畏强权,直接道:“就凭他认为我们之前的判决不公。” 司马光瞟了眼许遵,抚须笑道:“罢了!罢了!公不公平,审过便知。” 许遵走后,王师元、齐恢、吕公著等朝中司法大佬便入得门来。 他们中有些是支持司马光的,但也有些是中立态度,比如说这开封府知府吕公著,就是中立态度,其实之前他还更偏向王安石的一些论据,认为阿云不是罪大恶极,不应该判她死刑,但是他对于许遵提出来的防卫过当,那又是非常反对的。 这太离谱了。 这些大佬看过之后,意见是非常一致,表示这些所谓的“证据”,根本就不足以构成重审的理由。 其中唯一可以构成重审理由的,也就是韦阿大这个新证人,他是受害者,当事人,他的供词是非常关键的,但问题是许遵又没有提供具体供词,这是不合规矩的。 司马光呵呵笑道:“若非如此,他们又岂会甘愿让我来审。” 众人是恍然大悟。 如果让王安石来审的话,一旦他们知道原来就这,他们肯定不会答应重审的呀。 这其实就是一笔交易。 吕公著道:“如果许仲途没有把握,他是决计不会要求重审的。” 司马光点点头,道:“就目前来看,这里面就藏着两招,其一,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韦阿大的供词,如果韦阿大翻供,阿云就有可能脱罪。” 这一点他们也都想到了,但是他们认为,如果许遵这么做,那无疑是自取灭亡,要比硬实力,许遵可是比不过他们的。 王师元问道:“其二又是什么?” 司马光道:“其二就是他们没有提供具体的证据,我猜测他们的证据,也并非是铁证,如果事先就告知我们,很可能会被我们一一击破,否则的话,他们根本无须隐藏,故此他们事先并不告知,而目的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。 可不管他们出得是什么招,只要拿不出铁证来,就不可能为犯妇翻案。” 说到这里,他拿起方大田一案的卷宗,“不过这个张三,倒是令我感到有些诧异,许仲途竟然会将如此重要的案子,交给一个珥笔之民,足见此人有过人之处。” 司马光突然眉头一皱,看着卷宗,低声念道:“张三?” …… 由于许遵提供的证据,少之又少,几乎没有,这只是一门交易,故此司马光他们也没啥可准备的。 而且许遵说法,引起保守派极大的愤怒。 自首减罪好歹也是钻法律空子。 这你们还不满意,还要打成防卫过当。 这就非常离谱。 朝中官员觉得这许遵是越来越无法无天,很多司法大佬们是迫切希望赶紧结束此案。 觉得这很丢人。 如果这都能够成功,那大宋百年法制将毁于一旦啊! 一些之前偏向王安石的官员,也渐渐站在司马光这一边,吕公著就是其中之一。 这些人认为阿云罪不该死,但也绝不是防卫过当。 司马光也不想拖下去,他心里明白,对方就是搭建好一个擂台,孰是孰非,打过才知道。 他马上就以审刑院的名义,重审此案,这审刑院就专门为监督大理寺而设,只有审刑院可以复查大理寺的判决,并且司马光还邀请与此案有关的所有官员前来听审,包括王安石。 其目的也很明显,就是要一锤定音。 别到时又纠缠不清。 话说回来,这其中最郁闷的还就是王安石,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,他宁可选择权力博弈,因为这么做,事情的走向,完全就不在他的控制中。 但此案关乎他毕生的梦想。 他猜到了开始,虽然许遵不是他的人,但是他了解许遵的为人,许遵必然会抗争下去,因为这确确实实是律法中的一个漏洞,将他调来大理寺,他一定继续主张的自己意见。 但是他没有猜到许遵会用这种方式来抗辩。 翻个屁! 揪着疑点不放就行,剩下的交给我便是。 你这是喧宾夺主啊! 搞清楚谁他妈才是主角。 早知如此…… 这甚至导致一向信念人定胜天的王安石也只能在家祈祷,默念三遍,许遵必胜,许遵必胜,许遵必胜。 …… 今日便是公审之日。 而此案几乎席卷了整个朝廷,朝中大佬们几乎都来听审,左边是以王安石为首的支持派,而右边全都是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。 其实目前还只是理念之争,并没有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,但是这从座位安排上来看,朝廷已经有些分裂的苗头。 那许遵本还想置身事外,可是一看,要想置身事外,只能坐门口,没有办法,只能坐在王安石那边,至少他们的法制思想还是非常像似。 但也由此可见,这场公审就已经是法制最后得倔强。 如果无法决出胜负,就只剩下权力之争。 司马光来到主审官的位子上,坐下之后,习惯性拿起惊堂木来,刚准备拍吸取,一看下面全是大佬,这能镇得住谁啊! 索性又放下来,比较温和地说道:“传张三。” “传张三。”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上得堂来,青衣青帽,颜色鲜艳,在这庄重的公堂之上,显得是尤为鲜艳,帽檐上还插着一只短笔,仿佛在跟人说,我是珥笔,我骄傲。 一看这装扮,一看这年纪。 右边的保守派是直摇头,这里可是审刑院,大宋最高法院,你还搞这胡里花哨的,一派刁民作风,成何体统,同时心里也比较开心,就这?又能成什么气候。 坐在他们对面的革新派,则是面如死灰。 这是上哪请来得奇葩啊! 王安石心里打鼓,低声向许遵问道:“如此场合,你怎让他穿得这般鲜艳。” 言下之意,你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人。 许遵瞧他一眼,你这德行还好意思说别人,真不知道王夫人是怎么忍过来的,嘴上却是苦笑道:“我之前也跟他说过,但他却说,他非常热爱这门行当,他引以为傲,此番装扮是表现他对这门行业的尊重。” 这是什么鬼理由。 王安石很是无语地瞧了眼许遵。 正当这时,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与一个中年人来到侧门,门口守卫见到这青年,猛地一惊,正欲行礼时,那青年却抬手制止住他们。 这青年不是别人,正是宋神宗,他身边的中年人则是起居舍人刘肇。 神宗偷偷往里面一看,一眼就看中那个青衣男子,实在是太现眼了,只觉此人装扮怪异,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,于是便向身边的刘肇问道:“那人是谁?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5节 刘肇答道:“此人名叫张三,据说那阿云行凶之后,曾救下一名溺水之人,便是此人,就是他要为阿云翻案,目的也是报答阿云的救命之恩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 宋神宗稍稍点头,又往里面看去,只见张三来到大堂中间,向司马光躬身一揖,“小民张三见过主审官。” 司马光问道:“张三可是你真名?” 张斐当即一愣,这一颗心都揪了起来,难不成你是算命的,知道这不是我本名? 司马光见他不语,又问道:“本官问你话,你为何不答?张三可是你真名?” “不……不是。”张斐摇摇头,声音有些颤抖。 许遵顿时懵了。 什么情况? 但许遵很快就反应过来,暗暗自责,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一点。 这张斐明显就是一个读书人,多半不会取这种名字,就算父母给取的,之后也会改名的。 这名字真是太“狗子、柱子”了。 但这也不怪他,因为当初与张斐沟通非常困难,这名字都是问了很久才问出来的,他潜意识就认为问了这么久,就不可能问出一个假名字啊! 而张斐也不好再改口,故此就一直没说。 司马光当即一拍惊堂木,喝道:“你连自己得真名都不敢告人,又凭什么在此为他人伸冤。” 张斐心里慌得要命,身份是他最大的软肋,赶紧解释道:“小民不是不敢告人,小民其实是说过的,但是由于小民初到登州,语言不同,报了名字,亦无人能懂,只听懂这小名,因为小民家中排行老三,曾经乡亲们也都是唤小民张三,小民觉得这很亲切,也就没有道出真名。” 司马光了瞧向许遵。 许遵脑筋也转得快,赶忙道:“确有其事,在之前的供词中已经说明这一点,若不是他当时言语不通,无法提供详细的供词,他也不会在牢中白白坐三个月的牢。但是本官也有疏忽,一直没有问其真名。” 司马光又向张斐问道:“那你真名叫做什么?” 张斐道:“小民真名唤作张斐,斐然的斐。” 司马光又问道:“可有字?” 你丫是神人来的吧。老是抓着我的软肋猛捶,能不能讲点武德,这是公堂,又不是相亲大会。张斐被问得有些头昏脑涨,该不该有字,是不是非得有字,他还真不知道,正当这时,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偶像来,道:“小民字易安。” “张易安?” 司马光念了一遍,又问道:“你家住何处,为何会去到登州?” 我他妈是珥笔之民,不是犯人,你有完没完啊!张斐道:“小民家住汉阳,一年前随父兄来登州做买卖,可不曾想半路遭受沉船之难,父兄皆不知所踪,小民只能上登州寻找父兄,可是寻找数月,仍不知父兄踪迹,一时想不开,便投河自尽,幸好被阿云姑娘救起。” 这一套说法就是他懂得当地语言后,所给出的解释,因为他本就是武汉人,对于武汉的历史,他还是有所了解的,故此他只敢报自己是汉阳人。 司马光道:“关于你的来历,都只是你一面之词,本官会详细调查的。” 张斐头疼得紧,虽然他不相信司马光会大费周折,去调查他的来历,但是司马光是真有这个能力,他还是有些慌,心道,这老头真是难对付,放着案子不谈,光冲着我发难,而且还他妈是精准打击,这么下去,迟早会被他问出破绽来啊! 殊不知有一人比他更慌,就是坐在一旁的王安石,他见张斐汗都流出来了,正如他预料的一样,这年轻人心理素质太差,心里都已经开始寻思,如何去挽回这一切。 司马光也发现这个情况,于是问道:“你很热吗?” 张斐道:“小民一介平民,站在这里就觉得很紧张。” “是吗?” 司马光道:“可是本官听闻你在出狱之后,便三番两次闯衙告状,你不应该紧张啊!” 许遵面色凝重地瞧了眼司马光,心想,真不愧是司马君实,这么快就想到张三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。 他并没有提供这些资料,肯定就是司马光认真调查过张斐。 一个人紧张是能够说明一些问题的。 司马光这么一问,显然是挖了个坑,等着张斐往里面跳。 张斐渐渐有些招架不住,一个谎言是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,但他也不是懦弱胆小之人,如实言道:“小民的确来告过几次状,但都有递上状纸,并未闯衙,而且当时小民也有些紧张,但在公理之下,小民亦不会退缩。” “好一个不会退缩。” 司马光哼了一声,指着张斐道:“如你这种珥笔之民,本官可是见得不少,你们这些人最擅于搬弄是非,蛊惑人心,然后从中渔利,在利欲熏心之下,常常铤而走险,而非是追求公理。” 张斐闻言,突然灵机一动,立刻道:“主审管所言极是,正是如此,但是小民不但不引以为耻,反而引以为傲,小民将来还要来告更多的状,赚更多的钱。” 第一十四章 我姓张,嚣张的张 嚯嚯嚯! 嚣张! 这真是太他妈嚣张了。 这都不能用年少轻狂来形容。 只能说他姓张。 嚣张的张! 你一介平民跑到审刑院来大放厥词,是因为我们将刑具都藏起来了么? 许遵急得头发都快白了。 小子,我只能在公正之下,支持你,你这么嚣张,我还怎么支持你啊! 司马光眼中却闪过一抹充满慈爱的笑意,这到底还是个孩子呀,向张斐询问道:“你方才说甚么?” 张斐当即挺直腰板,一脸骄傲道:“小民不但不引以为耻,反而引以为傲,小民将来还要来此告更多的状,赚更多的钱。” 此话说得是铿锵有力,但是在众人眼中,这家伙绝逼是个疯子。 就算你要赚钱,你也别说出来,你都这般说了,那谁还敢站在你这边啊! 王安石已经累了,垂头叹息,就如同那受刑之人,等待闸刀的落下。 完了! 全完了! 司马光却是胜券在握,皱眉道:“那本官倒要听听,你这傲又出自何理?若是理不通,本官将要治你藐视公堂之罪。” 张斐拱手道:“敢问主审管,如我这种刁民在汉朝,会是落得怎样下场?” 司马光道:“那恐怕你早已经充当为奴。” 张斐又问道:“若生在唐朝呢?” 司马光道:“若是在唐朝,恐怕你都无法站在这里。” 唐朝还未建立起这种诉讼制度,喊冤之人,一般都是有冤之人,而不是一个外人。 “主审官言之有理。” 张斐话锋一转道:“可唯独在我大宋,小民依然安然无恙。为何?就是因为我大宋皇帝素来以仁德治国,体恤百姓,重视人命,故特置刑狱司,为民伸冤,且又制定详细的诉讼制度,照顾一些穷苦百姓,让百姓发声,让百姓诉苦,如我这种珥笔之民,也就能在我大宋讨得一口饭吃,小民当然引以为傲啊!”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王安石猛地抬起头来,激动地看着张斐,心中更是默默为之叫绝。 这个角度可真是刁钻呀。 两边的大佬们不禁也对张斐刮目相看啊! 原来这真是个狠角色啊! 侧门外的宋神宗听到这一番话,不禁笑道: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。呵呵!” 语气中充斥着亿点点得意。 那唐太宗一代明君,是何等宽容,可比之我大宋,好像还差了那么一点点。 要知道他曾经学习的对象,还就是唐太宗,但之前王安石告诉他,不要学唐太宗,要学就学尧舜,张斐这一番话,从侧面印证了王安石的话。 司马光神情一滞,一时不知如何反驳,他总不能说,我大宋皇帝不仁德,关键他心里也有些认同张斐之言,只是笑道:“真是好一张伶牙俐齿啊!” “小民句句发自肺腑,且有事实可证。” 张斐言道:“如阿云谋杀一案,虽已证据确凿,但当今圣上仍愿为此开堂,给予阿云一个机会,此非仁德,那又是什么?” 妙哉!妙哉! 王安石顿时又充满了信心,充满欣赏地看着张斐。 许遵暗自一笑,看来他之前对我还嘴下留情了啊! 这一下就逼得司马光不得不谈此案。 司马光也未妄想从张斐身份上突破,他只是想要杀杀张斐的威风,打乱张斐的阵脚,但不管怎么样,他一定会给此案一个了结,毕竟他认为张斐绝不是他的对手,马上反问道:“既然你都已经知道此案证据确凿,你又凭何为此翻案?” 张斐答道:“因为小民认为朝中大臣缺乏对此案的了解,其实阿云并无谋杀之心,她的举动多属防卫。” 司马光哼道:“空口无凭,你可有证据?” “有!” 张斐道:“受害人韦阿大,便能为小民提供证据。” 让受害人为行凶者作证? 你丫是认真的吗? 这可真是千古第一奇闻啊! 两旁的官员,纷纷向许遵投去疑惑的目光。 司马光心想,你若敢提供伪证,那你真是自投罗网啊,于是道:“传证人韦阿大。” “传韦阿大。” 但见两面衙差将韦阿大带上堂来。 他一露面,在场不少人顿时对那阿云有那么一丝丝同情。 丑! 确实太丑了! 不少人纷纷摇头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6节 这韦阿大也真是可怜,这种场合对于他而言,那就是一种无言的折磨,他恐怕死都想不到,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到这审刑院的大堂,而且身边坐着的全都是一品大员。 来到堂上,浑身都在发抖。 司马光看韦阿大紧张成这样,更加认为韦阿大要作伪供,于是道:“韦阿大,你身为此案的受害者,却要给凶手做证人,本官实在是难以理解,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这么做?” “反对!” 他话音刚落,张斐便跳上前去,高举双手,大声喊道:“我反对。” 在场的人都吓懵了。 有点素质好不,这不是市井,容不得你喧哗。 司马光也有些恼火,是把这当自家客厅了吗,喝道:“你反对甚么?” 张斐神情激动道:“主审官此番问话,显然是在暗示证人提供对我方不利的供词,而且基于主审官和证人的地位,这甚至是一种威胁,这还怎么审下去,小民要求换人。” 换人? 你是认真的吗? 大家看得是目瞪口呆,饶是王安石也被张斐的胆色给惊呆了,你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! 如今审案,讼师就是个屁,官员才是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。 更何况上面坐着的还是司马光啊! 朝中大佬! 啪! 果不其然,司马光一拍惊堂木,怒喝道:“你这刁民胆敢在此耍泼,当真本官不敢治你么?” 张斐不但不惧,反而冷冷一笑道:“耍泼?哼,这真是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小民不过是据理以争,何错之有。主审官那番话就是带有暗示性,意图让证人诬陷小民,真是欺人太甚。”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。司马光真是忍无可忍,他自以为对张斐已经十分宽容,当即喝道:“真是岂有此理,本官如何审案,岂容你在此指手画脚,本官就不信今日治不了你这刁民。来人啊!” 支持张斐的保守派,一时可都不声张,包括许遵。 这绝对是藐视公堂。 你这是不是用力过猛啊! 正当许遵犹豫之际,两名衙差立刻上得前来。 司马光刚准备吩咐衙差给张斐一顿板子,竖立堂威,张斐哈哈一笑,道:“是呀!陛下当初怎就不给你们一顿板子。” 此话一出,门外宋神宗都有些蒙,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。 这真是越审越玄幻了。 谈到皇帝,司马光不敢大意,道:“你说甚么?” 张斐昂首道:“我说错了吗?据我所知,当初陛下圣裁,被你们驳回,陛下可也没有说要惩罚你们。如今小民据理以争,主审官却用这种手段来使小民屈服,看来主审官对人对己,真是两个标准啊!” 王安石顿时精神一振,心里疯狂为张斐点赞,好家伙!骂得真好!骂得太妙了啊!真是一个人才啊! 门外的宋神宗听罢,神色微微一变,是更有兴致地看了起来。 司马光紧锁眉头,道:“我们当初驳回陛下的圣裁,那是因为圣裁有不当之处,我们臣子理应匡正陛下得失,此乃我们臣子分内之事。” “是吗?”张斐双手一摊,笑吟吟道:“如今我指出主审官的不当之处,那就成刁民呢,这可真是公平公正啊!” 司马光怒哼道:“你休要放肆,本官问你,本官方才问得有何不妥?” “就没有一个字是对的。” 张斐道:“首先,有哪条律法规定,这受害者就不能行凶者作证,难道受害者就不能追求更加公正的判决吗?也许受害者认为此案迟迟没有了结,这心有不平,故此前来作证申诉。 其次,主审官又是基于什么理由,猜测有人胁迫证人?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,主审官的此番问话,那分明就是诱导证人,诬告他人胁迫证人做伪证。 主审官难道不应该公平、公正吗?主审官此番态度,就已经偏离了一个主审官最基本的原则。 不过小民也知道主审官非专业的审判官,故此小民可以原谅主审官的失误,但如果再有下一次,小民必将上诉圣上。” 大堂上是一片鸦雀无声。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。 “噗!呵呵呵……” 王安石率先破功,呵呵笑了起来。 痛快! 实在是太痛快了! 看到司马光被怼得怀疑人生,他实在是太爽了。 啪! 司马光也是刚猛之人,一拍惊堂木,道:“肃静。” 余光狠狠瞪了眼王安石。 王安石也乖,立刻闭嘴,但是目光中却充满着挑衅,打他呀!你倒是打呀! 司马光还真就不敢打。 这要打的话,那就会出问题啊! 司马光气得肺都要炸裂了,此时此刻,他不想砸缸,他想砸人,过得片刻,他突然使退左右衙差,又向张斐道:“好吧!本官承认方才所问有所不妥,那你来问吧。” 什么? 怂了? 很多保守派都感到震惊。 别说翰林院大学士,换个县尉来,都得将他打上几十大板。 这绝对属于藐视公堂,犯上作乱。 在当代思想中,尊长之话,有时候就不能去追究对错的。 但是他们也不好起身为司马光助力,对方就一个刁民,本就处于弱势,他们还搞群殴,这未免也太难看了。 但门外的宋神宗却心如明镜,向旁边的官员问道:“此人是何来历?” 官员心领神会,回答道:“此人好像是商人之后。” “商人之后?” 宋神宗感到十分诧异,呵呵道:“他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得呀。呵呵……” “小民遵命。” 张斐拱手一礼,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。 第一十五章 问供 其实古代审案,几乎每个官员都用恐吓,威胁、刑具等类似手段来使得犯人招供,这是法律所允许的。 因为古代没有先进的科技,来辅助官员破案,同时又是要追求结果正义,那么最简单的方法,当然就是依靠用刑罚迫使犯人招供。 相比起刑具,什么威胁、恐吓还算是比较仁慈的。 司马光一上来,先不谈案子,而是揪着张斐的身份、劣迹来发难,目前就是要竖立自己的权威,其实这是一种很仁慈手段,绝不是欺负人。 官员都这么做,甚至多半比这还狠。 张斐也非常清楚这一点,但这是对他而言,非常不利,如果不让他自由发挥,而是由官员牵着鼻子走,他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的。 他情绪突然激动,不是发泄,而是早有预谋。 他事先就有意保护韦阿大,关于韦阿大的供词,他是一点也没有透露,因为韦阿大作为受害者,为凶手作证,这肯定会引起怀疑。 司马光一定会就这一点提出质疑。 张斐就在这等着他的。 而且他巧妙地将皇帝给拉进来,这一招着实令司马光不知如何招架。 他不可能为了压制一个珥笔之民,使得大臣对驳回皇帝决策的这个权力产生动摇,甚至他都不敢为此冒险,多说一句话。 君权和臣权,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,对方又是一个愣小子,就这事跟他争下去,天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。 司马光心里是非常很生气,被一个小子这么怼,还是在这么多同僚的面前,但是他也得表现非常大度,你说得对,我认错。 这就是做给皇帝看的,皇帝也应该如此,虚心纳谏,知错能改。 王安石为什么笑,就是因为他太了解司马光,让司马光低头认怂,这是很难的事情。 当然,让他王安石认怂,更难。 不过话说回来,这司马光认怂,也不表示他完全放弃,只不过场面是更加平等,大家都讲道理,不讲官威。 这就是张斐希望达到的目的。 张斐来到韦阿大身旁,温声细语道:“韦阿大,你别害怕,在坐的各位都是正人君子,他们是讲道理之人。” “俺……俺不怕,不……不怕!”韦阿大哆嗦着嘴皮子道。 他还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,因为他看到张斐好像挺厉害的。 张斐问道:“韦阿大,你可还记得,在案发当晚,你身在何处?” 韦阿大点点头道:“俺……俺记得,俺当时在俺家田边的草棚里面守夜。” 张斐又问道:“那你可否记得,当时你正在干什么?” 韦阿大道:“俺当时正在睡觉。” 张斐问道:“那你是刚刚入眠,还是在熟睡之际。” 韦阿大挠挠头,回忆道:“应该是熟睡之际,俺……俺当时睡得很香。” 开始入正题了,司马光、王安石等一干老爷们,反而听得是昏昏欲睡。 就这? 这哪是在审案,简直就是乡邻们平时的问候语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7节 但是他们也不敢大意,这小子处处挖坑,可得小心谨慎。 张斐又问道:“那你当时可有察觉到有人潜入到你的草棚?” 韦阿大直摇头。 张斐继续问道:“那你是何时才知道有人进入你的草棚,并且拿着刀企图伤害你。” 问着问着,韦阿大也沉浸在当晚发生的一切,不经意间就放松下来,道:“俺突然觉得背和手臂有些痛,才醒了过来,俺当时还以为是被蛇给咬了,睁开眼之后,才发现原来是有人要杀俺。” 张斐点点头,问道:“也就是说在此之前,你并无任何反抗和防备。” 韦阿大点点头,委屈巴巴地说道:“俺哪知道会有人来杀俺。” 张斐道:“你方才说有一些痛,可是据我所知,断指之痛,那可是一种剧痛,可以令人痛晕过去。” 韦阿大道:“那是俺醒来之后,才被砍断手指的。” 张斐道:“你能否说说你是如何被凶手砍断手指的。” 韦阿大道:“俺见她拿刀砍来,俺就挥手去挡,就是这样被砍断手指的。” 张斐道:“之后呢?” 韦阿大道:“之后她就跑啦,俺都来不及看清她是谁。” 张斐道:“这就是整个过程?” 韦阿大点点头。 包括司马光在内的所有官员,原本都以为他们两是要串供,推翻之前的口供,否则的话,不可能为阿云翻案,可一听他们的问答,韦阿大说得跟以前一样,这足以证明阿云谋杀之罪。 司马光很尴尬,这一番问答,可真是将他的脸给打肿了。 韦阿大回答的很诚实。 这令他方才的问题,就有一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 司马光寻思着,他们这么搞,是不是成心让我难堪?这小子太可恶了,开口问道:“你问完了没有?” “小民问完了。” 张斐道:“方才韦阿大的回答足以证明阿云并无谋杀之心。” 司马光登时呆若木鸡,难道我耳背,听错了吗?没好气道:“这都已经拿刀入室杀人,还无谋杀之心?” 张斐道:“对此小民有一证物要呈上。” 司马光点了下头。 只见韦阿二拿着一卷画布来到堂上。 画布打开,但见上面画得是一个人形图。 这还真是别开生面啊。 张斐道:“主审官请看,这便是韦阿大身上伤口的分布图,是小民拜托大理寺的仵作绘制而成的。” 司马光立刻看向许遵。 许遵点点头道:“本官可以保证,此图与韦阿大身上的伤口完全一致,司马大学士可专门派人验明真伪。” “那倒不必了。” 司马光量许遵也不敢在这事上面作假,又向张斐问道:“这又说明了什么?” 张斐道:“主审官请看,关于韦阿大这十余处伤口,全部分布在手、腿、背,而无一伤口是在要害上。” 司马光道:“若是命中要害,今日韦阿大恐怕就不能站在这里。” 张斐道:“可据韦阿大所言,他当时对于阿云已经进入草棚,是全然不知,并且也没有任何防备,那么在这种情况,阿云砍下十余刀,无一刀命中要害,这难道不奇怪吗?” 司马光道:“当时天色已晚,田边又无灯火,再加上阿云头回行凶,紧张之下,未能命中要害,这也是在情理之中。” 张斐道:“可是据我所知,韦阿大睡觉历来就有打呼的习惯,可以说是鼾声如雷,若阿云有真心谋杀韦阿大,可寻声砍头,那必然是一刀毙命,但是韦阿大脖子以上,无一处伤口。” 话说至此,他稍稍一顿,又道:“除此之外,韦阿大身上十余处伤口,除断指之外,其余全是皮肉之伤,半月就完全康复。 至于这断指之伤,方才韦阿大已经说得很明白,是他主动挥手去挡刀,二力相加,才导致手指被砍断,若他没有挥手,是否还会遭受这断指之痛呢? 显然不会,而阿云见砍断其手指,重创韦阿大,便立刻跑了,并没有继续行凶,这种种情况,都足以说明阿云绝无谋杀之心。” 司马光立刻反驳道:“阿云不过一介弱女子,哪有力气杀人,这伤口不深,不足以论据。” 张斐道:“可小民有充分得证据,证明她绝对有杀人之力,并且还不亚于男子,她若真想杀人,哪怕因天色原因,未能命中要害,但也足以令韦阿大身受重伤。” 司马光问道:“你有何证明?” 张斐道:“主审官认为小民有多重?” 司马光被问得一愣,道:“这我怎知道。” 张斐道:“小民大概有一百三十斤左右,不知主审官是否认可。” 司马光打量了下张斐,虽然瘦弱,但架不住个子高,点点头道:“差不多,可是你问这个作甚?” 张斐道:“主审官莫要忘记,阿云在逃离作案现场后,曾在半途救得小民,而小民当时是处于溺水的状态,她若只是一介弱女子,又怎么可能将一个一百三十斤的溺水男子,给救上岸来。” 不少官员纷纷交头接耳,小声讨论着。 别得他们不懂,但要说溺水这种常识,大家还是懂得一些。 没有一把子力气,不可能将人救上来。 张斐道:“这足以证明,阿云完全是有杀人之力,也有杀人的环境,只因她无杀人之心,韦阿大才能够活下来。” 司马光当即质疑道:“可若她无杀人之心,她为何又要带刀前去刺杀韦阿大,此证据确凿,且她自己也已经坦白,不能因她没有谋杀成功,而断定其她无谋杀之心。”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:“主审官说得不错,为什么阿云会带刀前往韦阿大的草棚砍伤韦阿大,她是出于何种动机,又是出于何种目的,这就要从方大田以婚偏财一案说起,此案的始末皆源于此。” 第十六章 无懈可击 司马光道:“关于方大田以婚骗财一案,本官也有所了解,不可否认,若无方大田,此案也不可能发生,但方大田之过,不能减轻阿云的罪状,因为方大田可没有指示阿云前去谋杀韦阿大。” 张斐点头道:“主审官说得是,小民也是认同的,故此小民在为韦阿大申诉时,并未要求让方大田负刑事责任,而是向他索要赔偿,因为方大田并无谋害韦阿大之心,他只是想敛财。但是整个案件皆源于此,只有了解清楚背后的原因,才能够清楚的知道,阿云是基于何种原因去行凶。” 话说至此,张斐一叹道:“不得不说,这是一出人间悲剧啊!那阿云早年丧父,一直以来都与其母相依为命,由于其母常年卧病在床,其父留下的二十亩田地,也一直交由其族叔们打理,每年只是给予他们母女少量的粮食。 这些粮食,根本不足以养活他们母女,无奈之下,阿云只能在家里一边照顾母亲,一边做一些针线活,以此来为此生计。” 你是在讲故事吗?司马光立刻打断张斐,“这里可不是讲故事的地方,而且关于阿云身世,本官早已知晓,你无须在此赘述。” 张斐立刻道:“如果主审官真的清楚阿云的身世,真的清楚阿云的动机,就不会认为阿云有谋杀之心。” 司马光立刻道:“阿云作案的动机,是因为他嫌韦阿大貌丑,这一点早已经查明。” 张斐摇摇头道:“这可能是一个原因,但绝不是主要的动机。” 司马光问道:“那你说阿云行凶的主要动机是什么?” “孝道。” 张斐道:“小民方才说得一切,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非常非常孝顺的女儿,关于这一点,官府大可派人去调查,几乎当地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。” 王安石听得眼中一亮,暗道,这小子可真是厉害呀。 司马光迟疑少许,似乎已经猜到张斐接下来要说什么,道:“就算阿云是一个孝顺的女儿,这也不是她行凶的理由,不能混为一谈。” “谁都想走康庄大道,可无奈面前只有独木桥,许多事不能只光看表面。” 张斐继续阐述道:“在一年之前,阿云的母亲因病去世,这对于阿云造成非常大的打击,而在这一年之内,阿云一直在家为母守孝,其孝心足以感动天地。 可众所周知,守孝期一般为三年,在我朝律法也明文规定,守孝期是不得婚嫁,此乃孝道也。但是,在方大田的逼迫下,强行将其许配给了韦阿大,并且已经完成纳征这一关键步骤。 母亲尸骨未寒,而她却要离开母亲,嫁于他人,这是一个孝女无法接受的,阿云一直反对这门亲事,但任凭其再怎么努力争取,依旧是无果而终。 敢问在场的各位,在这种情况下,阿云一介弱女子,又能怎么办?” 众人沉默以对。 他们不傻,事到如今,他们也明白张斐的杀手锏是什么。 司马光义正言辞道:“孝道绝不是杀人的理由,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。而且犯妇自己也坦诚,她只是嫌韦阿大貌丑,不愿下嫁,故生得歹意。” 张斐却道:“阿云之言,不足为信。” 司马光都气笑了,道:“真是岂有此理,凶手的供词,都不信,难道信你的片面之语。” 张斐道:“主审官莫要忘记,我也是当事人之一。方家村和韦家村相隔只有一条河,来去不到半个时辰。当时阿云是在二更天行凶,但是她却在天亮的时候,将我救起。” 司马光问道:“这能说明什么?” 张斐道:“这不禁令人好奇,凶手行完凶之后,为什么要在河边逗留,但凡有常识的,都会赶紧趁夜色回家,不要让人看见自己。 而且阿云当时义无反顾跳入河中,冒着生命危险,去救一个陌生男子,当时我十分狼狈,她就不可能是被我英俊的外表所吸引。” “……” 司马光听得是哭笑不得,道:“这是公堂,不是戏堂,你若再这般戏言,休怪本官不客气。” 言下之意,你小子认为自己很幽默吗? 张斐一本正经道:“主审官明鉴,当初小民就曾被怀疑与阿云有私情,而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冤枉牢。同时韦氏兄弟也对此提出的疑惑,韦阿大之弟韦阿二就认为阿云是见我英俊,故而才救我的,故此我有必要澄清这一点。” 司马光也是醉了,这你都能说得义正言辞,无奈道:“本官相信阿云绝不是因你的样貌才救得你。” 张斐郁闷地瞧了眼司马光一眼,道:“那么我们就要问,是什么原因,让阿云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,舍生救人,阿云虽然善良,但是这实在是太危险了,可她却毫不犹豫的下水救人。” 司马光忍无可忍,问道:“你说是为什么?” “赎罪。” 张斐道:“阿云想要赎罪,因为她当时砍断韦阿大的手指,以至于误以为自己杀死了韦阿大,她很痛苦,她之所以在河边逗留,就是想以死谢罪。换而言之,阿云根本就无心杀人,而她之所以立刻向官府坦白一切,并且提供对自己不利的证词,其目的都是希望能够赎罪,能够以命偿命。” “一派胡言!” 司马光道:“这都只是你的推测,你没有任何证据,可以证明阿云无谋杀之心。” 张斐立刻反问道:“难道主审官就有确实证据,来证明阿云有谋杀之心吗?虽然她带刀前去砍伤韦阿大,但韦阿大身上十余处伤口,无一处命中要害,且全都是轻伤,这只能证明她有伤人之心,而无杀人之心。 至于阿云的供词,这不能作为证明其有谋杀之心的证据,因为如果她说自己只是去砍伤韦阿大,难道主审官就会相信吗?” 所有人都惊呆了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8节 凶手的供词竟然不能作为主要证据? 但可细想一下,好像也有些道理,你不能说凶手承认,就能够作为确凿证据,不承认就不能作为确凿证据。 证据是客观的,不是主观的。 司马光道:“可是所有的证据,都证明阿云意欲谋杀韦阿大。” “那只是表面证据。” 张斐反驳道:“一个正常人去谋杀一个人,首先要有充分的理由。如果阿云是真的嫌韦阿大貌丑,故不肯嫁,这可以构成杀人动机。但是事实并非如此。” 说着,他拿出一份供词来,道:“这是方家上下,以及方家村村民提供的供词,这份供词充分说明一点,就是在阿云母亲去世不久,她的叔叔婶婶们,曾不止一次希望将阿云许配出去,而当时的对象,并不是韦阿大,而是其他人。但是阿云统统拒绝,理由就是要为母守孝。” 司马光向一旁的官吏使了个眼神。 那官吏立刻将供词拿来,然后呈给司马光。 司马光看完之后,道:“就算这份供词是真的,又能说明什么?” 张斐道:“这足以说明韦阿大貌丑不是阿云凶手的主要原因,如果阿云只是看样貌,她之前为什么又要拒绝? 而且阿云在反对这门亲事时,也曾向其族叔表达过,她在为母守孝,不能嫁人,但可惜他族叔完全无视她的理由。 如果这一条不作数的话,她只是想为母亲守孝三年,那她有必要谋杀韦阿大吗?没有必要,她只需要砍伤韦阿大,延缓这门亲事便可。 事实也证明,她无谋杀之心,一个想要谋杀的人,砍了十余刀,无一刀命中要害,且全都是轻伤。 可是她在做供的时候,为什么又要隐瞒她曾以为母守孝而反对这门婚事,只是提出她嫌韦阿大貌丑,而原因就是她要赎罪,而且她认为自己这么做,也对不起她的母亲。 不得不说,在我看来,相信在大多数人看来,这是一个很笨很笨的方法,但也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女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,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,他们族叔们贪念他家的土地,同时又渴望用她换取更多的土地。 除此之外,她还能怎么办?” 司马光见这厮声色并茂,说得就跟真的似得,用完美的感情来弥补不完美的证据,觉得不能让这厮忽悠下去,于是道:“虽然你的解释很完美,但这也仅限于你的推测,究竟真相是怎样,阿云要比你清楚。传犯妇阿云。” 他心里清楚,这家伙是个讲故事的高手,从他这里难以突破,索性不跟他过招。 很快,阿云便带上了上来。 不带上来还好,这人上来,跟韦阿大站在一块,这登时引起不少人的恻隐之心。 方大田该死啊! 这也太不登对了。 司马光也意识到这一点,隐隐觉得这情况对自己越发不利,他便向阿云问道:“犯妇阿云,你可认罪?” 可话一出口,他突然看向张斐,这小子肯定又要反对,哪知张斐这回没有做声,乖乖站在一旁。 阿云面无表情道:“民女认罪。” 司马光道:“你当晚持刀潜入韦阿大的草棚,是想干什么?” 阿云道:“民女想要杀死韦阿大。” 司马光一怔,道:“为何?” 阿云道:“因为他生得丑。” 韦阿大是一脸委屈。 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再被侮辱一次。 司马光又问道:“可是据本官所知,你的族叔曾多次希望将你许配出去,且对象也非是韦阿大,而你当时又是以为母守孝为由拒绝了。” 阿云一听为母守孝,当即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,匍匐在地,哭诉道:“民女对不起母亲大人,民女罪孽深重,民女只求一死,只求一死。” 司马光眉头一皱,道:“是死是活,本官自有判决,你先回答本官的问题。” 阿云兀自哭诉道:“是民女干得,都是民女干得,民女只求一死。” 司马光听得恼怒不已,不禁又看向张斐,心道,想不到老夫一世英名,竟然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。 在方才那番争辩之后,司马光知道这小子天不怕,地不怕,唬不住他,于是他打算从韦阿大和阿云身上着手。 此案非常简单,他认为如果要翻案,那就必须要翻供,一旦翻供,必将出现漏洞,谎言是经不起拷问的。 可是两个关键证人偏偏一句谎话不说,说得大实话。 但若结合张斐所言,这个实话反而对他们更加有利。 可司马光心里也非常清楚,这肯定是张斐指使阿云这么说,这么说,反而变得无懈可击。 司马光挥挥手道:“先将他们带下去。” 韦阿大跟阿云光站在一块,就会给人极大的误导。 堂上就剩张斐一个。 司马光本打算迂回突破,哪里知道,他还得直面张斐,道:“虽然犯妇值得同情,但是律法如山,不管怎么说,她的行为都足以构成谋杀之罪。” 第十七章 必须正确 这犯人上赶着认罪,但司马光却怎么也高兴不来啊! 不但不高兴,反而为此恼怒不已。 他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,而是一只狡诈的小狐狸。 而这只“小狐狸”此时是一脸淡定从容,面对他的问题,更是从容不迫地反问道:“不知主审官可否认同,孝道是促成阿云行凶的主要理由。” 司马光微一沉吟,道:“此事还有待调查,可就算她是为求孝道,也不足以成为她脱罪的理由。” 他的语言渐渐变得更加谨慎,可见局势对他而言,已经非常不利。 张斐摇摇头道:“关于这一点,小民不敢苟同。自古以来,有多少英雄好汉,舍生取仁,舍生取义,舍生取孝,舍生取忠。 而我中华文明,忠孝是重于生命,基于此,捍卫孝道自然也重于捍卫生命。而根据我朝律法,当生命受到威胁时,你所做出的反击,视为自卫,那么捍卫孝道,当然也能作为自卫。 难道有人威胁到我们放弃对皇帝的忠诚,放弃父母的孝顺,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击吗?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朝廷也就没有必要提倡仁孝,忠义。” 这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?他真的只是一个平民吗?这张口皇帝,闭口朝廷,他难道就不害怕吗? 司马光心里冒出无数个疑问来,道:“但是捍卫孝道,可不是指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,而且你认为在守孝期间去伤害别人,此乃对父母的孝顺吗?” 张斐笑道:“故此小民为阿云争取的是防卫过当,而不是做无罪辩护。” 司马光眉头一皱,此时他心里都不得不承认,这“过当”用得还真他娘的妙啊! 张斐继续阐述道:“阿云当然是有罪的,此乃证据确凿,但她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,是为了捍卫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,只不过她选择了错误得方法,但这是情有可原的,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她这么做的初衷。 种种证据都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,只不过她年纪和阅历,都不足以令她想到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,而且我们不要忘记,他的父母皆已经去世,家中只有一群想利用她谋取利益的长辈,没有人能够为她提供一丝帮助。 主审官不能奢望她能够如你一般理性、聪明、冷静地去处理每一个问题。其实如阿云这样的女子,是大有人在,她们中很少有人选择了正确的解决方法,不是她们不懂何为孝顺,而是她们感到绝望和无助。 从律法上来说,阿云是在保护自己的过程中,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,这当然是属于防卫过当。” 话说至此,张斐突然气势一敛,又谦卑道:“当然,小民只是一介平民,来此论辩,皆因陛下仁德所至,小民并无判决的权力,小民只能提供微薄的证据,来协助主审官。 不可否认的是,阿云的确犯下重大错误,如果朝廷执意判决阿云谋杀之罪,小民也恳请朝廷能够表彰阿云的孝心,让她死后,也有面目去见其母亲,相信这也是阿云目前最渴望得到的,毕竟在她心里,母亲是要胜过自己的生命。” 此番话下来,王师元、齐恢、刘述等一干保守派,纷纷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。 相反王安石等一干革新派,纷纷露出得意的微笑。 司马光直视着张斐,目光中充满着怒火。 他愤怒啊! 他非常愤怒啊! 在对方没有提供强有力证据的情况,他竟然无力反驳对方。 而明知道对方是在巧辨,却又无力挽回。 关键的原因就在于,孝顺在当代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。 就连皇帝都不能做出任何的不孝之举。 而张斐巧妙的将孝道作为阿云行凶动机,当然,张斐也确实提供了一些证据,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孝女,但二者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,这就只有阿云自己清楚,外人只能提供一些佐证从侧面去证明。 这是司马光完全没有想到。 因为在此之前,大家都认定颜值是此案的行凶动机。 虽然张斐无法提供直接证据,证明阿云不是因为颜值而行凶,但是司马光也提供不出直接证据,证明阿云就是因为对方貌丑而行凶,原本的铁证,也就是阿云自己的供词,方才已经被张斐给摧毁。 绝对客观证据是不存在的。 但是张斐提出了一个间接证据,如果阿云只是想嫁给一个样貌不丑的人,那她之前为什么要拒绝,而且阿云曾几次都是用守孝来拒绝婚事的。 如果拿不出更加直接的证据,那么间接证据,是可以否定颜值是行凶动机。 事到如今,司马光也醒悟过来。 可惜,为时已晚。 忠孝就是古代的政治正确。 为了一个小女子,去冲击政治正确,这可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会干得事。 那么他若想维持原判,就必须找到证据,证明阿云的动机不是孝顺。 而且他一定要证明这一点,否则的话,就属政治不正确,这导致他就变得非常被动。 司马光深知对方是在故弄玄虚,是在混淆视听,他自也不会轻易罢休的,道:“目前你所提供的说法,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,本官还需调查其中真伪,待一切水落石出,本官自会酌情而定,今日就到此为止。退堂。” 言罢,他便起身离开了。 他走之后,堂中仍是一片寂静。 不少官员都是惊讶地看着张斐。 他们心中与司马光想得一样,这小子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? 我大宋还有这么个人物在? 过得片刻,只见王师元、齐恢、刘述等人突然站起身来,急急匆匆离去。 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,站起身来,一边议论纷纷,一边往堂外走去。 “怎么会审成这样?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19节 “不瞒你说,我审案多年,珥笔之民见多了,可也没有见过这般审案的?” “要是换做是我的话,我早就狠狠惩治了这珥笔之民,旁人不知,还以为他才是主审官。” “你们说这司马大学士是不是跟他们一边的。” “此话你可别瞎说。” …… 如梦初醒的老爷们,总觉得这审得很不对劲,这不像似是审案,倒像是翰林院的辩论大赛。 我大宋竟然宽容到这种地步了吗? 刁民都敢吼翰林院大学士? 离谱! 着实离谱啊! 待众人离开之后,一直站立在堂上的张斐,突然弯下腰来,双手撑在膝盖上,大口大口地喘气,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直垂落。 啪! 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下,他歪头一看,只见许遵正笑吟吟地看着他。 “原来你小子也知道怕呀!” “怕得紧!” 张斐直起身来,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,苦笑道:“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,当我踏上这个公堂,就等于是站在了悬崖边上,一不留神,就可能是身首异处。” 许遵问道:“既然你心里都明白,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?” 张斐沉吟少许,反问道:“恩公可认同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。” 许遵摇摇头道:“若真是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也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官员。” “那倒也是。” 张斐笑着点点头,又道:“但此案确确实实是善有善报啊!” 许遵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 张斐道:“如果阿云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,韦阿大就算不死,也是重伤,可见不管阿云是不是有谋杀之心,但她内心是抗拒杀死一个人的。 除此之外,阿云救了我一命。这都是善念所至,如果没有这一丝善念,这场官司根本都不会存在,又何谈输赢。” 许遵问道:“如果阿云是恶毒之人,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,你还会否帮她?” 张斐道:“如果我是一个珥笔之民,那我绝对会这么做。” 许遵问道:“为何?” 张斐道:“在公平的前提下,如果我能够救一个十恶不赦之人,那等于就是杀死了无数个十恶不赦之人。” 许遵眼中一亮,目光中充满着赞赏,问道:“那如果你是个官员?” 张斐道:“如果我是个官员,那我也会尽可能的在律法的范围内,为犯人减轻罪名,就如同恩公一样。” 许遵呵呵道:“你小子可会安慰人啊。” 张斐道:“不知此番安慰能不能免除我的债务?” “当然不能。呵呵……” 第十八章 飘了 在生活中,司马光绝对是一个非常非常谦卑大度的君子,但是他跟王安石一样,在一些原则性问题,他也是非常固执的,绝不会轻易让步。 故大家戏称王安石为拗相公,同时也戏称他司马光为司马牛。 这牛脾气一来,真是谁也拉不住啊! 如果他们的执政理念完全一致,其实不管是往左走,还是往右走,对于大宋而言,绝对是一件幸事。 兴许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。 可惜的是,没有如果。 退堂之后,司马光是非常自责,也非常愤怒,他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局,在开始时,他是胜券在握,结果稀里糊涂就被对手打得一溃千里。 立刻叫人将方才的堂审记录拿来,这一边看着,就一边研究,到底是为什么,如此简单的谋杀案,竟然真有可能给打成防卫过当。 真是离了个大谱。 而此时吕公著、王师元、齐恢、刘述等一干专业法官也纷纷赶来,他们也都没有回过神来,怎么会变成这样。 一看司马光坐在椅子上,沉着脸,看着堂审记录,倒也不好做声,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候。 过得好半响,司马光将笔录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拍,懊恼地长叹一声:“真是大意了呀!” 刚退堂的时候,他脑袋里面是昏昏沉沉的,而当他以旁观者的态度去看这份笔录,他猛然发现,自他审问韦阿大开始,就一直被张斐牵着鼻子走。 关键就在于张斐拿他们两个地位悬殊去类比他与皇帝。 他知道这绝不是对方灵机一动,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,就等着他往坑里面跳。 可扪心自问,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,他会选择别得做法吗? 王师元对此也有一些不解,立刻道:“司马学士方才对那小子也太过温和了,他如此嚣张,藐视公堂,以下犯上,为何不拿他治罪?” 他提出一个非常专业的意见。 要换他,早就揍得张斐只能趴着审。 你这么怂,还怎么审啊! 他都怀疑司马光是不是在故意放水。 司马光真是有苦难言,如果他当时真的当堂就打张斐一顿板子,相信没有人敢阻止,包括王安石、许遵他们,这么嚣张的珥笔之民,若不给予教训,那今后谁还将他们这群老爷放在眼里。 但是真的打下去,他们保守派就将会输掉未来,这官司打不打都不重要了。 今后只要他们驳回皇帝的意见,王安石肯定会拿这事说事,就允许你司马光跟皇帝据理以争,不准别人跟你据理以争。 从侧面说,难道皇帝连你都不如吗? 张斐巧妙的一辩,直接将相权和皇权之争给扯了进来,这其实才是此番审案的转折点。 因为这使得司马光完全丢掉主导地位。 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,因为这直接导致整个审案的流程都改了,就是铁面无私的包拯也都不可能这么温和地审案。 张斐是如鱼得水,因为这是他习惯氛围,而司马光则是不知所措。 一溃千里,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。 吕公著明白司马光的苦衷,他要为大局着想,是真的不能打,道:“此事也怪不得司马大学士,事到如今,我们应该讨论一下,此案到底该怎么判?” 齐恢立刻道:“那小子分明是在故弄玄虚,混淆视听,这就不可能是防卫过当,若是要这么判的话,那岂不是鼓励百姓犯罪。” 王师元点点头道:“言之有理,这哪有上别人家自我防卫的道理,那小子也未有拿出铁证来,若是这么判的话,那将贻害无穷啊!” 这真是太打脸了。 他们身为大宋最高法官,就连自首减罪,他们都不答应,跟皇帝都吵得是面红耳赤,如今还来个防卫过当,这要判下来,他们还有何颜面待在这位子上。 司马光道:“若我们还想要维持原判,就必须要找到证据,反驳对方提出犯妇无杀人之心的推论,你们立刻派人前往登州,调查犯妇的底细。” 由于此案人证物证俱全,是铁一般的事实,导致他对阿云的过往和家事是不够了解,没有调查到那份上去。 他认为这就是他落于下风的主要原因,故此他若想要驳回张斐的申诉,也必须从细节着手。 …… 那边许遵与张斐回到府中,见张斐是一脸志得意满,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,但是他知道,张斐并没有拿出铁证来,只是提供一些佐证,以及巧妙的辩解,这个官司还是有得打,于是叮嘱道:“你可别大意,司马大学士在堂上可没有宣判,而是说要继续调查,可见他是不服的,他一定会想办法反驳你的理由,而司马学士在我大宋可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啊。” 张斐却是自信满满地笑道:“十日之内,司马学士必然给出判决。” 许遵听他口气大得没边了,当即嗤之以鼻道:“你未免太过自大了。” 张斐道:“恩公若是不信,不妨赌些什么?” 许遵也是一个很个性的人,问道:“你说怎么赌?” 张斐道:“如果我输了,我免费被恩公使唤一年,但若我赢了,恩公不但要免除我的债务,而且还得给我三十贯钱。” “一言为定!” 许遵还就不信这邪,十日?哼,你未免也太相信我大宋的办事效率了。 张斐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 许遵突然想到什么似得,道:“等会!十日之内给出判决,可没有说他们会怎么判?” 张斐道:“不是他们要怎么判,而是我们应该争取让他们怎么判。” 飘了! 着实是飘了! 许遵瞧了眼张斐,是苦口婆心道:“你小子虽然方才在堂上风光无限,可你也别得意忘形,你到底只是一介平民,这暗中较劲,可非你所能事。” 张斐云淡风轻道:“没有什么暗中较劲,因为对方已经输了。” 许遵这厮醉的不轻,摆摆手道:“罢了!罢了!我懒得与你争。那你说此案该怎么判?” “立刻释放。”张斐道。 许遵一愣,道:“这怎么可能,即便判防卫过当,那也是罪,也得受罚。” 张斐笑道:“恩公可还记得司马大学士反对自首减罪的理由是什么吗?” 许遵下意识道:“他们是以此案属恶意案件,故即便算是自首,也不能得到减罪。” 张斐点点头道:“虽然我打得是防卫过当,但不代表我已经放弃自首减罪,如果此案判防卫过当的话,那当然就不属于恶意案件,那便可引用自首减罪,司马大学士也难以再反驳,防卫过当再减二等,再加上阿云已经坐了近半年的牢,足以令她立刻释放。” “是呀!如果判防卫过当,便完全符合自首减罪的条例。” 许遵恍然大悟,突然又带着一丝震惊看着张斐,道:“你是否也将官家和王大学士考虑了进去。” 张斐道:“我没有考虑到他们,我只考虑到恩公,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,但到底给予恩公极大的支持,恩公也应该回馈他们,如此恩公亦可获得更多的支持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0节 许遵只觉此子真是深不可测啊! 如果说张斐只是精通律法,能言善辩,那他都能够理解,但如今这个问题,政治意义更大,其实判防卫过当,而且捍卫的孝道,这就不可能判很重。 但是张斐仍旧要以自首减罪去争取更宽容的判决。 听着是有些咄咄逼人,但是极具政治意义。 因为王安石与司马光争得就是是否适用于自首减罪,但这官司打得却是防卫过当,即便张斐胜诉,是不是代表王安石赢了,这个就不太好说。 加上自首减罪和不加自首减罪,在政治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 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,这不禁引起许遵的爱才之心,心道,这等人才可不能轻易放走啊!我是不是得想办法,拖上个十日。 “恩公不会是想从中作梗,拖上十日吧?” “你说甚么?咳咳!” 许遵突然睁圆双目,道:“混账东西,本官会是那种无耻小人吗?” “那就行。” 张斐道:“明日恩公便可为阿云争取立刻释放。” 许遵愣了下,道:“这都还未判啊!” 张斐笑道:“但是恩公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态度啊!” 许遵一瞅这小子好像又没按好心,于是道:“你又想玩什么花招?” 张斐欲哭无泪道:“此案都已经审过,大理寺不应该给出自己的看法吗?” 许遵总觉这小子又在玩阴的,可是什么,又有些说不上来。 “不好了!不好了!” 正当这时,忽见一个女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,喘着气道:“老爷,大事不好了,倩儿姐绝食了。” 许遵道:“你告诉她,再饿上十日,就放她出来。” “啊?” 那女婢小嘴微张,呆呆地望着许遵。 张斐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许遵,心想,这真的是亲生的? 许遵却是隐隐瞪他一眼,这都是你小子惹出来的。 第十九章 政治正确 这司马光有多么生气,多么愤怒,多么丢人,作为损友加对手的王安石那就有多么欢乐。 君子坦荡荡呀。 王安石也不觉得这需要避讳什么,他倒也不是为胜利而感到开心,毕竟司马光也没有当众宣判,以他对司马光的了解,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,司马光肯定还是要继续调查、再审,这官司也有得打。 他只是看到司马光吃了一个这么大的瘪,觉得很爽,毕竟司马光的口才,他也是见识过的,很少被人怼得怀疑人生。 在堂上,他就已经笑出声来,如今更是一路哈哈笑到家。 下得马车,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在家门前,顿时喜不胜收,“吉甫!” 有道是,来得早不如来得巧。 “恩师。” 那男子也立刻上前来,行得一礼。 此人名叫吕惠卿,进士出身,如今任集贤殿校勘,十余年前,曾与王安石结师徒之缘。 王安石笑道:“你来得正好,今日定要与为师喝上几杯。” 吕惠卿只觉有些惊讶,问道:“恩师如此开心,难道司马大学士真的败在了一个珥笔之民的手里。” 王安石哈哈大笑几声,道:“走走走,上屋里说。” 来到屋内,王安石先是吩咐下人赶紧将酒菜端上来,可不等酒上桌,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司马光在堂上的窘迫告知吕惠卿。 他说得是眉飞色舞,绘声绘色,可吕惠卿听完之后,却是紧锁眉头,沉吟不语,又不接话。 王安石略显尴尬,内心又生出一丝愧疚。是不是自己太幸灾乐祸呢?不正人君子呢?于是问道:“吉甫,你不觉好笑吗?” 吕惠卿微微一怔,忙道:“恩师此时应该趁胜追击,一举击溃他们,以免夜长梦多。” 王安石愣了片刻,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 吕惠卿道:“当初恩师与司马大学士争辩之时,朝中大臣各有主张,就事而论,到底是否该就减刑,皆有道理,可如今不同,如今辩得可是防卫过当,关键事关孝道,那么只要恩师揪着孝道这一点,对方必无招架之力,甚至恩师可以在朝中争取到更多的支持,为新法打好基础。” 王安石眼中一亮。 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! …… 由于前几日在商量是否由大理寺重审此案时,双方的意思都非常明显,就是一决胜负,不要再拖下去。 故此在审理后的第二日,宋神宗就将司马光、王安石,以及一众法官又召来问话。 这一照面,司马光真是一脸憔悴,那对黑眼圈都快要赶上国宝,昨夜肯定又是通宵达旦,研究案情。 宋神宗昨日是亲临现场,也看到司马光是如何吃瘪的,这还真有些于心不忍,道:“真是辛苦卿了。” 司马光赶忙道:“承蒙陛下关心,此乃臣分内之事,算不得辛苦。” 神色略显尴尬。 宋神宗又问道:“那不知昨日可有审出结果来?” 司马光很是谨慎地说道:“由于对方提出一些新得疑点,目前正在调查之中,臣不敢妄下决断。” “启禀陛下,臣并不认同。” 许遵立刻站出来,道:“陛下,其实昨日已经审得非常清楚,阿云并无谋杀之心,只因她渴望为母守孝,故想刺伤韦阿大,拖延这门婚事,实属防卫过当,并且阿云有自首情节,故应再减罪二等,再加上阿云已经入狱四月,得到应有的惩罚,臣建议朝廷应宽大处理,立即释放阿云。” “臣赞成。” 王安石也马上站出来,道:“臣以为对方提出的证据,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善良、孝顺的孩子,而非司马大学士认为的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徒,朝廷理应宽大处理。” 司马光立刻反驳道:“那都是一些佐证,以及那珥笔之民的推论,并不能作为确实证据。” 王安石争辩道:“但是司马大学士也找不到证据来反对这些佐证,基于罪疑惟轻,阿云理应得到释放。” 司马光道:“我这才刚刚命人调查,你又怎知道我就找不到证据?况且阿云自己都承认是因为韦阿大貌丑,故当夜采取刺杀他。” 王安石道:“关于阿云的供词,在堂上都已经证明是无效的,如果凶手的供词可以作为有力的证据,那么每个凶手都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。而且我相信许事寺不会提供伪证。” 司马光哼道:“孝顺与谋杀是不能混为一谈,此乃刑事案件,而非是在谈论一个人的道德,如果将来大家都根据一个人的道德高低,去判决一件刑事案件,那还要律法作甚。” 王安石微微笑道:“敢问司马大学士,你又是凭借哪条律法,断定阿云乃是心狠手辣的恶徒?” 司马光也不是基于律法去量刑,恰恰相反,他其实也是基于礼法,他就是认为虽然律法不承认阿云和韦阿大夫妻关系,但是在礼法上,他们已经是夫妻关系,阿云心里应该清楚,她所做之事就是弑夫,实属罪大恶极。 “行了!” 宋神宗突然开口打断二人的争辩,道:“既然此案已经交由司马学士审理,那么朕相信司马学士会给天下人一个公正的判决。” “多谢陛下信任。” 司马光松得一口气,道:“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。” 王安石闻言,也不再继续争辩,眼中闪烁着几分笑意。 许遵似乎感到有些意外。 就这? …… 回到府中,他立刻叫来张斐,道:“你输了。” 张斐一脸错愕,“我输了?” 许遵点点头,道:“官家已经允许司马大学士继续调查,不管结果如何,至少十日之内不会给出判决的。” 张斐闻言,脸上的自信却是更浓了,道:“这不是还没到十日之期吗。” 许遵道:“只要官家允许审刑院调查,那就不可能这么快结案。” 张斐道:“可我也没有提前认输的习惯,这可如何是好?” 许遵呵呵道:“行行行。信不信由你。我与你说这些,也不是怕你赖账,而是提醒你,做好准备,司马大学士可不是那么好对对的。” 张斐兀自充满自信地说道:“他必输无疑。” 许遵都纳闷了,这谁给他的自信? …… 王安石虽然没有在宋神宗面前,继续跟司马光争,但是他回到翰林院,就立刻对司马光发难,就指责司马光为了赌气,为了脸面,为了不愿承认自己输给一个小娃,而不顾客观证据,并且还引用张斐所言,他就不专业,不懂得怎么审案。 司马光牛的脾气也上来了,当即就怼了回去。 而此案本就是割裂朝堂的罪魁祸首,大家就是因为此案而纷纷站队。 王安石身边的革新派,也都站出来指着司马光。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,这回革新派是占据绝对优势,因为大多数保守派都选择沉默,或者选择了消失。 朝中氛围立刻变得是风云诡谲。 “君实,此案不能再审下去,必须立刻结案。” 刑部郎中刘述私下找到司马光,是满面焦虑地说道。 司马光纳闷道:“为何?” 刘述叹道:“因为朝中大多数人,如今已经不愿意再重罚阿云。” 司马光紧锁眉头道:“此与孝道有关?” 刘述点点头。 司马光当即反驳道:“你应该知道那只是张斐的一面之词,并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阿云是为捍卫孝道而去行凶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1节 刘述道:“但事情关键已不在于此,因为朝中大多人认为,阿云的确是一个孝女,又经张三这么一闹,如果重罚阿云,那会让天下人对忠孝产生质疑,当一个人面临忠孝问题时,就应该苟且、妥协,做那不忠不孝之人,其恶劣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! 王介甫他们也是揪着这个问题,责难于我们。 那么我们如果还要继续争执下去,大多数人就会选择站在他们那一边,而我们都知道,王介甫他争得不是忠孝,而是新法,他如今分明是想借此案,争取到更多的支持,以便于他将来变法。 所以无论如何,此案必须终结,我们也必须表示理解阿云的初衷。” 司马光听后,是呆若木鸡。 愤怒、郁闷、纠结、挣扎、痛苦,等诸多表情交织他那张坚毅的脸庞上。 至此,他才猛然发现,自己早已经一败涂地。 他之前也清楚张斐的套路,就是拿孝来做挡箭牌,但是他忽略“孝”的政治意义。 忠孝是儒家的统治基础。 而一切的统治基础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。 宋朝的士大夫们就不愿意为了这个小案子,而破坏忠孝的意义。 在这里两日内,许多已经致仕的士大夫纷纷上门,希望他们能够轻判阿云,做出一个对社会有着深远意义的判决。 王安石此番再度发难,保守派内部就不团结,虽然有部分人还是支持司马光的,但也有部分人在此案上面,已经站在王安石那一边了,当然,还有不少人选择沉默。 如果司马光还要继续争下去,就会导致反对新法的官员,只因为此案而被迫绑定在王安石的战车上面。 而保守派里面的核心成员,他们主要的诉求是反对王安石变法,他们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如今继续调查下去,就真的是捡了芝麻,丢了西瓜,且他们也明白,那王安石巴不得他们跟自己争,争得越久越好,最好直接判谋杀已伤。 往后拖一日,就可能多一个人站在王安石那边。 必须马上给出判决。 许多保守派都不等司马光给出判决,就已经站出来,表示自己也支持判阿云防卫过当,同时也给出自己的理由。 这意思很明显,我们不是输了,我们也不承认之前的判决有误,只因如今有了新得证据,而且我们是认同的,我们愿意收回之前的判决,这恰恰体现了我们的公平公正啊! 司马光可真是日了狗了,心里很委屈,我也承认张斐提出的疑点,我只是要调查一下张斐所言的细节问题,难道这也不行? 答案就是不行。 因为有一点是可以证明的,就是阿云的的确确一直在服侍病重的母亲,也确实以守孝回绝过其叔伯,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孝女,故此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小女子,去触碰那条底线。 司马光脾气再牛,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关键这还牵扯到政治斗争,他也只能做出妥协,仅仅过了两日,他就给出最终判决。 此事越拖下去,对他越不利。 阿云防卫过当罪名成立。 判决书中一方面指出阿云违法的地方,但另一方面又褒奖阿云对于母亲的孝顺。 这其实就是告诉天下人,忠孝是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。 这都将阿云竖立成一个榜样,当然就不能给予太重的处罚。 司马光也采纳许遵的建议。 这都已经是防卫过当,自然就不存在什么罪大恶极,肯定适用于自首减罪,再加上阿云已经入狱数月,得到应有的惩罚,决定释放阿云。 这绝对不是一个律法判决,而是一个政治判决。 但是对于一个珥笔之民而言,这并不重要,他赢了就行。 第二十章 重见天日 在司马光选择妥协之后,也就正式宣判宋神宗、王安石是大获全胜。 那么失败的一方,自然也得付出代价。 宋神宗终于可以体验一把,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爽感。 这把火烧的可真是不容易啊! 且烧且珍惜。 故此宋神宗立刻就做出一系列的人事安排,将那些当初最为叫嚣的几个御史、大理寺官员、刑部官员,全部都外派到地方上去。 说是外派,其实就是贬。 这也从侧面证实,这场斗争中,其实也包含着皇权与相权之争。 他贬得那些人,可全都是当初主张驳回圣裁的官员,而不是那些要求严惩阿云的官员。 …… 由于审刑院的职责,是审查大理寺的判决,是一个监督机构,最高法院还是大理寺。 审刑院只能说大理寺的判决无误。 最终判决还是要以大理寺的名义昭告天下。 司马光是心有不甘地将审刑院审核公文交给许遵,同时愤愤不平道:“其实你我皆知,此非公平的判决。” 许遵接过公文来,很坦白地说道:“我承认,在此案中,我确有私心,因为我认为阿云是情有可原,她不是穷凶极恶,心狠手辣之人,她也是此案的受害者,再加上韦阿大依然还活着,故此我认为她罪不至死。” 司马光对此是嗤之以鼻:“但你是一个官员,必须要公正处理,而非是感情用事。” 许遵道:“我一没有添加伪证,二没有逼迫他人做伪供,就连审理此案的资格,我也是推荐司马学士,我所做的一切,都是遵从律法,无任何违法之举,那么对于这个结果,我自问心无愧。”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,还真有些程序正义的含义。 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观,都有自己的主观的想法,孰对孰错,还真就不好判断,许遵问心无愧的底气,就在于他没有做任何违法、违规之举,他是在合法的基础上,用律法的知识,用正义的手段去追求他所想要的结果,这当然是正义的。 显然,司马光并不这么想,淡淡道:“你问心无愧,但我始终觉得这份判决它并不光彩。” 许遵呵呵两声,反驳道:“自你们翰林院介入此案后,任何判决恐怕都不光彩了。” 司马光皱了下眉头,道:“故此我一定会想办法抹去这个污点。” 他也认为自己是输在政治博弈上面,故此他是认同许遵这个观点,他认为这将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。 同时他也得为那些因此案被贬的官员负责。 司马牛怎么可能轻易认输。 …… 司马光走后,许遵向一旁的官员问道:“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才吗?” 那官员愣了下,道:“下官当然相信。” 许遵感慨道:“但是这个天才不一般啊!” 事到如今,他完全醒悟过来。 他之前一直是从律法的角度去预测,他认为张斐的证据,并不是完美无缺,司马光肯定会着手调查。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。 为什么此案能够拖这么久,他其实只是一根导火线,真正的原因,是朝中的政治斗争,如果不是在这么一个风口浪尖上,他的质疑能够令此案拖上几个月吗? 这种可能性很小。 可为什么马上又给出判决,原因也是政治斗争。 由此可见,真正能够左右此案的,已经不是律法问题,而是政治问题。 那么张斐断定十日之内必定给出判决,可见他是政治角度去分析的。 可笑的是,许遵才是官员,张斐不过一介平民,这令许遵很是沮丧啊! 殊不知此非天赋,而是经验,而是见识,虽然张斐没有打过官司,但是见识过很多,在很多国际案例中,许多大律师都是依靠政治正确来减轻当事人的罪名。 简单来说,就是疯狂叠buff,叠的越多,就越自由,什么违法的事都能够干,比如直接上女厕所去猥亵。 你若告我,我就是女生。 不过许遵也信守承诺,回去之后,就拿出三十贯交给张斐。 张斐是照单全收,又向许遵道:“恩公无须沮丧,有道是,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” 原本沮丧的许遵,听到这话,不由得哈哈笑得几声,但旋即又正色地问道:“如今此案已经了结,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?” 张斐道:“我打算留在汴京。” 许遵哦了一声:“为何?” 张斐非常耿直地说道:“因为我害怕被人报复,待在汴京,还能得到恩公的庇佑,要是回到登州,天知道我会不会突然失踪。” 许遵诧异地瞧了眼张斐,愣得片刻,他呵呵笑道:“看来你小子还未得意忘形啊!” 张斐苦笑道:“所以说这人情债是最难还的呀。” 言外之意,若非报恩,他也不会傻到自己跳入这个大旋涡里面,他哪里敢得意,自保都难。 许遵眼中闪过一抹赞赏,这小子嚣张起来,那真是能够令所有人都感到害怕,但那只是谋略,而并非是其性格,他性格其实是非常小心谨慎,这爱才之心顿时又开始泛滥,抚须一叹:“其实此案还未算彻底的终结啊!当初我曾多次利用律法中的缺失,来为阿云辩护,许多人都认为我以公谋私,虽我自问无愧于心,但如果我不完善这些条例,那才是以公谋私。不知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?” 经此一案,他是更加欣赏张斐,故此也更加希望能够将其招致麾下。 张斐沉吟少许,道:“恩公对我有知遇之恩,我当然愿意助恩公一臂之力,只不过恩公若想完善律法,恐怕是更需要一个擅于寻找律法漏洞为民伸冤的珥笔之民。因为只有下雨天,才会知道这屋顶漏不漏水啊。” 许遵呵呵两声:“看来你是看不上我这府上幕客啊!” 张斐讪讪道:“恩公误会了,张斐绝无此意。” 许遵一笑,道:“也就是说你打算在这汴梁当一个珥笔之民。” 张斐点点头,道:“暂时是这个打算。” 其实这里两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,未来该怎么办?在此之前,他完全没有想过,因为当时他一心要救阿云出来,如今尘埃落定,他也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。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跟着许遵混,其实目前来说,他是没有办法离开许遵,毕竟他令司马光等大宋最高法官们是颜面扫地,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报复自己。 但是他认为如今大理寺里面,是充斥着反对许遵的人,自己若去了,肯定会被这些人针对的,关键许遵又只会给他一个吏的身份,而不是当官,那就太被动了,是个官就能够使唤他。 深思熟虑之后,他选择先当一个珥笔之民,观望观望,然后再做打算,至少这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,同时在工作上面是不受人管的。 …… 两日之后。 大理寺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2节 那厚重的府衙大门缓缓打开来,但见门内站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,望着门外的街道,那清澈的双眸渐渐湿润,又透着一丝不敢置信,她缓缓抬起脚来,可是身体虚弱的她,却难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。 “小心!” 一个男子从旁上前来,搀扶着她。 “多谢……多……呀……是你。” 那少女看清楚来者,不禁是又惊又喜。 来人正是张斐,而这个少女也正是刚刚被释放的方云。 “是我。” 张斐颔首笑道。 方云突然想起什么似得,双膝一曲,便是要下跪,可她却跪不下去。 张斐用力撑着她,提醒道:“我才是那个报恩的人。” …… 与此同时,“绝食”多日的许芷倩也终于出得自己的闺房,重见天日。 “爹爹。” 许芷倩跪在许遵面前,道:“女儿知道错了,还望爹爹能够原谅。” “你呀!” 许遵早就气消了,他将女儿关起来,其实只是担心许芷倩会打扰到张斐,毕竟他可是非常清楚女儿的个性,比他还要较真,一手将女儿拉起来:“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够改改,这大家闺秀跑到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来,成何体统啊。” 许芷倩羞红着脸,做不得声。 许遵道:“这一次就算了,下回再让我遇见,就休怪我不讲情面。” “爹爹放心,女儿绝不会再犯了。” 许芷倩赶紧上前,玉手轻轻挽着许遵的胳膊。 许遵是哭笑不得摇摇头。 许芷倩突然问道:“爹爹,怎么没有瞧见那张三?” 许遵一怔,谨慎道:“你问他作甚?” 许芷倩道:“女儿想跟他道一声谢,青梅告诉女儿,女儿那天差点跌倒,幸得张三及时扶住女儿。” 许遵想到那事,就觉无比尴尬,道:“这事就莫要再提,你也不嫌丢人。” 许芷倩双颊生晕,但她兀自继续说道:“可不能不提,虽然女儿要感谢他,但女儿也认为张三为人奸猾下流,非正人君子,爹爹又怎能将这种人引入家中。” 许遵当然知道女儿指得是什么,他是亲眼所见,但他还是比较相信张斐的,认为那日之事,只是一个误会,于是道:“张三的为人,爹爹比你清楚。另外,爹爹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,要责怪他人之前,首先得看看自己,要严于律己,宽以待人,你当时哪里像一个大家闺秀,你自己行为不检在先,又怎好意思去怪别人。” 许芷倩一脸郁闷,“爹爹,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?” 许遵呵呵笑道:“那你是让爹爹帮亲不帮理?” 许芷倩道:“女儿不敢。” 第二十一章 关系才是王道 一生信仰法制的许遵,在教育儿女方面,亦是如此,凡事都得讲道理,如果他犯错,他也会主动向儿女承认错误,这反而竖立起他身为父亲的威严。 其实身为父亲,最好的教育方式,就是以身作则,真的没有别得窍门。 有错在先的许芷倩,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向许遵道歉,不敢再追究此事。 但是,许芷倩跟许遵性格极其像似,是爱憎分明,她认为此事虽然是我的错,但那张斐也绝非正人君子,因为张斐给她的第一印象,真是极为糟糕的。 也不得不说一句,如今的君子和张斐言行举止,那真是大相径庭。 “倩儿姐!” 许芷倩刚刚出得厅堂,她的贴身丫鬟青梅就快步迎了过来,微微喘气道:“倩儿姐,我方才见到那淫贼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。” 青梅更是觉得张斐就是一个淫贼,当时她可是清醒的,眼见着张斐抱着她倩儿姐不放手,还当着许遵的面,真是她见过最为嚣张的淫贼。 “当真?” 许芷倩不禁柳眉轻皱。 青梅直点头道:“绝不会有错的。” “真是岂有此理,住在别人家里,也不知收敛一点。”基于对张斐的印象,许芷倩脑中马上就有了画面,又问道:“他如今在哪里?” “就在客房。” “走!去看看。” 主仆二人快步向客房那边行去。 “等等!” 来到廊道一个转角处时,许芷倩突然拉住青梅,目光却望左前方。 青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但见客房门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,正是那淫贼张三。 “他站在屋外作甚?” 许芷倩小声嘀咕了一句,跟她想象中的画面不对劲,又向青梅问道:“你不是说他带了一名女子回来吗?” 青梅点点头。 许芷倩道:“那女子呢?” 青梅摇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晓。” 忽然隐隐听得那边传来“吱呀”一声响,但见房门打开来,一个少女出得门来,头上还包着丝帕,显然是刚刚洗完澡,又见那少女冲着张斐嫣然一笑,二人说得两句,便是一同入得屋内,房门也随即关上。 这与画面就很吻合了。 青梅忙道:“倩儿姐,你看,我没有说错吧。” 许芷倩狠狠跺脚道:“真不知爹爹为何会结交这种登徒子,还那么向着他,看来爹爹在登州学坏了。” …… 张斐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窥视,来到屋内,他稍稍打量一下面前的方云,弯弯的眉毛,大大的眼睛,犹如邻家女孩,清纯可人,只不过刚刚出狱,还是面无血色,眼袋也稍显青紫。 “你比我刚刚出来时可要好得多。”张斐笑道。 方云闻言,刚要说些什么,张斐便抢先道:“别再道歉了,在牢中待上几个月,总比待在河里喂鱼要好。” 方云尴尬一笑,也不知该点头,还是该摇头,突然,她想起什么来似得,“张三哥,我……我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 张斐稍稍皱眉,似猜中她要说什么,叹道:“那韦氏兄弟昨日就已经启程回去了,我觉得不再见面比你的道歉要更好。” 韦氏兄弟虽然来京作证,但他们也只是为了报答张斐,虽然如今他们对阿云可能也有些同情,但也不代表能够原谅阿云的所作所为。 也根本就不想再见到阿云,得知阿云今日出狱,他们昨日便启程回登州去了,张斐也给予他们十贯钱,作为报答。 方云闻言,难掩心中内疚,垂下头去,低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张斐见她满脸内疚,问道:“如果再遇到这种事,你还会这么做吗?” 方云慌忙摇头:“不,我不会这么做了。” 张斐道:“为什么不?” “啊?”方云抬起头来,不明所以地看着张斐。 张斐道:“虽说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,但首先你要清楚自己什么事做错了,什么事没有做错,如此才能够保证,自己不会矫枉过正。 虽然我不认可你选择的办法,国家律法也不认可,但是我很欣赏你的勇气,你只是错在去选择伤害了一个无辜之人,而不是错在你选择反抗。所以再发生这种事,你也应该继续抗争,只不过要想一个更聪明的办法。” 方云呆呆地看着张斐。 她非大恶之人,在牢中时,已是悔不当初,也已经做好赎罪的准备,对此也毫无怨言。 结果突然有个人告诉她,她没有完全错,这令她有些转不过弯来。 张斐笑道:“我当初帮助韦阿大,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希望能够以此来弥补你对他所造成的伤害,以便于你将来出狱,不要背负太多的负担,继续坚持做你自己。 如果你因此就变成一个懦弱、胆小,听之任之的女人,也许我这么做,反而是害了你。” 其实在研究这个案情时,他就挺欣赏阿云的,因为在这种时代,敢于抗争的女子,那真是凤毛麟角,就很不一般啊! 比如说他偶像李清照,不但二婚,而且还将二婚的丈夫给告到官府去了。 这在当下是不敢想象的呀! 方云蹙着眉头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这么做,已经害了许多人。” 张斐道:“我不是说了么,那只是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法,但是你选择自己保护自己,这并没有错,反而值得称赞。 今后你若再遇到什么难事,又不知如何处理,可以来找我,我一定会帮你的。” 方云不禁神色动容,呆呆地问道:“张三哥,你……你为何对我这么好?你也已经救了我一命,不再欠我什么。” “因为……” 张斐迟疑了片刻,道:“其中缘由,可能我说了,你也不明白……这么说吧,你不是救了我一命,而是给予了我一次生命。” 方云果然听得不是很懂。 这二者有区别吗? 张斐也不知如何解释,只道:“你不明白也没有关系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你可以将我当成你的亲人,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,我都会帮助你的。” 方云顿时泪盈于睫,父母的相继离开,以及她族叔对她做的一切,令她对于一个能够保护她的亲人是多么的渴望。 张斐问道:“你不愿意么?” 其实在他心里,早已经将阿云视作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亲人。 “不,我愿意!我愿意!” 方云直点头,抹去眼角的泪珠,望着张斐,轻声喊道:“三哥。” 张斐笑着点点头,又道:“不过你马上得离开这里,回家继续为母守孝。” 方云已经被朝廷竖立了人设,必须要将这个人设完美的进行下去,如果方云没有急着回去,那会引来许多质疑的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3节 方云点了下头,又忐忑不安地问道:“三哥,你会跟我一块回去么?” 张斐摇摇头道:“我还得留在这里答谢恩公的帮助。” 方云眼中闪过一抹失望。 这才刚认的亲人,结果转眼间又到分别时。 张斐道:“你放心,此番你回去,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,包括你的那几位族叔,我还会再给你十五贯钱,到时你可以安心在家为母守孝,等你守完孝,也可以来汴京找我。” 方云忙道:“我不能再要你的钱,你已经帮了我很多。” 张斐呵呵道:“你若真将我当成你的亲人,就不要讲这些见外的话。” …… “原来张三带回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刚刚出狱的阿云。” 许芷倩若有所思道。 她身前的荣伯点头道:“是的。” 许芷倩神色稍稍缓和几分,她虽一直被关在屋里,但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,还是非常清楚的,旋即又问道:“这个张三不惜跑来汴京打这场官司,当真只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?” 荣伯道:“据说是如此,但小人对此了解的不是很清楚。” 许芷倩道:“你先去忙吧。” “小人告退。” “等会!” 许芷倩又叫荣伯,道:“你要给我多注意一下那张三,若是他要带一些不三不四之人来府里,你得立刻阻止,我可不想我爹爹的名誉败在这登徒子手里。” “是,小人记住了。” …… 而那边张斐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位许大小姐,其实他对许芷倩的印象也不是很好,这两日他一直都陪在方云身边,帮助她调整心态。 因为对于方云而言,其内心的折磨是远胜过身体上的折磨。 两日之后,方云便动身返回登州。 正好许遵此番是急急忙忙回京复命,还有一些东西遗留在登州,也要派人去取,顺便就护送阿云回去。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,朝廷方面还特意派人护送,方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,如果她在路上出事,这个问题就真的是可大可小,毕竟方云如今身上是有着孝女的buff。 这在北宋是非常重要的。 故此张斐也非常放心方云一个人回去,因为他知道决计没有人敢招惹她。 东郊。 见已经走远了的方云,再次回头看来,张斐赶紧招招手示意,只见远处停驻的方云过得好一会儿,才回过身去,继续前行。 这一次方云没有再回头,不一会儿,便消失在山脚的转角处。 “呼……” 张斐长长出得一口气,神态似乎轻松了不少,自言自语道:“如今唯一值得操心的,就只有我自己了。也不知道该上哪去找官司打,回去之后去找恩公打听一下行情,看看汴梁的珥笔之民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。” …… “书铺?” 张斐诧异地看向许遵。 许遵点点头道:“由于最开始许多书铺都代人写状纸,后来官府特别给这些书铺授予公文,允许其代人写状纸、诉讼。” “还要公文啊!”张斐心虚地皱了下眉头。 许遵看出他的心虚,笑着点点头道:“是呀!不过你的情况不同,你本就是此案的当事人之一,本官特许你申诉,也不算是违反规矩。” 珥笔之人与佣笔之人的主要区别,就是前者有官府的公文,在官府的允许下,是能够上堂争讼的,而后者只是代写状纸,是不能上堂争辩的。 张斐的优势就是上堂争辩,这公文对于他而言,是非常重要的,于是又问道:“那不知这公文好获取吗?” 许遵捋着那缕山羊胡道:“说易不易,说难也不难,毕竟官府也不希望争讼成风。” 张斐一听这情况,那很显然,想要获得这北宋的律师执照,不用考试,但必须依靠与官府的关系,而如今他就认识许遵,不禁是眼巴巴地看着许遵。 许遵当然明白,迟疑少许,正欲开口时,忽听门口有人言道:“抱歉,这个忙,我爹爹帮不了你。” 但见许芷倩入得屋内。 “许娘子。” 张斐急忙站起身来。 自那日一抱后,这还是二人第一回 见面,虽然许府并不是很大。 张斐稍稍打量了下她,丹凤眼,柳叶眉,一席淡绿长裙,露出那修长、雪白的玉颈,风姿卓约、秀丽端庄,不过比起第一回 醉酒的许芷倩,今日的许芷倩倒是少了几分妩媚、娇艳,显得不是那么平易近人。 许芷倩微微颔首,旋即道:“真是抱歉,我爹一生清廉,从不做这徇私舞弊之事,还望张三郎能够见谅。” 张斐脸上有些发烫,忙道:“许娘子误会了,我只是在向恩公打听如何申请,并非是想依靠恩公获取这公文。” 许芷倩立刻充满歉意地说道:“原来是我误会了,真是抱歉。” “没事!” 张斐又向许遵道:“恩公若无其它事,我先回屋去了。” 许遵尴尬地点点头道:“你去吧。” 等到张斐离开之后,许遵立刻皱眉看向女儿道:“你这是作甚?一纸公文而已,又怎算是徇私舞弊。” 许芷倩道:“如何不算?他若能力申请,那便去申请好了,为何又来求爹爹。” “外面那些珥笔之民几个不是……” 许遵本想说那些珥笔之民几乎都是通过关系获得公文的,因为这其中又没有考试,其实许多珥笔之民都是官府的助手,甚至大多数都是从衙门里面退出的刀笔吏。 但许遵又觉得,一定要较真的话,那也算是徇私舞弊,毕竟发这公文,也不在他的职权之内,他也得找关系,摆摆手道:“罢了!罢了!爹爹不与你争。以他的能力,不需要爹爹帮忙,同样能够获得官府的批准。” “是吗?” 许芷倩狡黠一笑,道:“女儿可不信,如今他已经将刑部、大理寺、审刑院的官员都给得罪了,谁敢允许。” 许遵猛然反应过来,道:“原来你是知道的。” 许芷倩道:“正是因为女儿知道,才阻止爹爹帮他,因为对方一定会借此攻击爹爹的,爹爹一世英名,恐将毁于一旦。” 许遵眉头紧锁。 倒还别说,真有这个可能,目前张斐肯定是那些大法官重点关注的对象,不过他就算因此被抨击,也无关痛痒,对于他的仕途没有任何破坏。 因为他就是支持张斐的,亦或者说张斐是支持他的。 许芷倩瞧了眼许遵,笑道:“爹爹对他没信心了么?” 许遵斜目瞧了眼女儿,笑道:“你未免太瞧不起他了,这一纸公文难道比之前那个官司还要难么。你放心好了,爹爹不会帮他得,但爹爹相信他还是能够拿到那一纸公文的。” 许芷倩哼道:“只要爹爹不帮他,他就不可能拿得到。” 第二十二章 烂命一条 这回还真就不是许芷倩低估了张斐,而是许遵高估了张斐。 回到屋里的张斐是辗转反侧啊!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的痛苦油然而生。 这东西就不是凭本事,而是凭关系。 毋庸置疑,这绝对是张斐最大的弱点。 他在这里是无亲无故,唯一的关系,还就是许遵,他留在这里,也是因为这层关系,否则的话,他分分钟就会被人整死。 当初要是没有许遵的支持,他也不可能为方云申诉成功。 在床上翻滚好一阵子,不住地唉声叹气:“看来那个婆娘并没有忘记那日之事,我还是得早点搬出去,这寄人篱下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啊。” 说着说着,他又纠结了起来,“若要搬出去,就得要有经济基础,可如果我不能获得公文,那我就不能帮人打官司,那就没有生计,汴京的房价又这么贵,怎么搬出去啊?哇,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死亡闭环。等等,没有公文就不能打官司?” 念及至此,他倏然坐起,思索良久,突然抬起双手焦虑地揉搓着脸颊,“张斐呀张斐,你丫别冲动,千万别冲动,这弄不好小命都会丢了。” 说到这里,他又放下双手,很是纠结道:“可没有钱,那还要命作甚。要不……再去求求恩公。不行,这未免也太丢人了,而且还会被那婆娘嘲笑,这我可受不了。有道是,求人不如求己,搏一搏吧,我还就不信谁敢跟我这块瓦片碰碰,反正在他们看来,我不过是烂命一条。” …… 翌日。 开封府。 “吕知府,咱开封府所有的珥笔之民都记录于此。” 开封府主簿黄贵将一本簿子递给吕公著。 “嗯。” 吕公著接过那本簿子来,翻开查阅起来。 黄贵小声道:“知府今日专门查看这珥笔之民,可是因为前些天那场官司?” 吕公著点点头,道:“自古以来,历朝历代都禁争讼,唯我朝不禁,一来,我朝不抑兼并,诉讼较多;二来,自太祖起,就十分重视民间案件;三来,一些正直的茶食人还是能够帮助官府分忧的。 可是如今看来,这前人的做法,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!这争讼之风还是应该得到管制。即日起,开封府内,但凡来申请公文的,一定要得到我应允。” 他也清楚司马光不是输在律法上,而是输在政治上,他也是极不赞成防卫过当的,他觉得有必要防范于未然。 “是,下官记住了。” 正说话时,忽闻大门那边传来击鼓声。 吕公著面色一紧,问道:“何人击鼓?” 如电视剧演得那样,开封府面前的确有一鼓,但这鼓可不能轻易敲,除非时极大的冤情,经常几个月都不响一回。 这鼓声一响,开封府上下就都动了起来。 这吕公著跟许遵一样,可也是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4节 这手下自然也不敢怠慢。 “启禀知府,方才有人在外击鼓自首。” “击鼓自首?” 吕公著当即一愣,这鼓还从未因自首而响过,问道:“他所犯何罪?” “欺……欺君之罪!” 念出这个罪名时,那通报的幕客嘴皮子都在哆嗦。 就没有遇过这种事,所以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接。 “什么?” 吕公著也吓得站起身来,道:“欺君之罪?” 黄贵觉得不对劲,道:“这会不会是疯子所为?” “那人看上去不……不像似疯子。”通报的幕客言道。 “可一般人想要犯下如此大罪,也……也是不可能的。”黄贵质疑道。 难道是朝中官员?吕公著赶忙问道:“你可有问其名字?” 那慕客答道:“问了,他说他叫张斐。” “是他?” 吕公著又是一惊,但他仍然有些不太相信,故命人速速将来者押上堂来。 “小民张斐见过吕知府。” 吕公著一见,果真是张斐,反而变得谨慎起来,这小子诡计多端,问道:“本官听说你是前来自首的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你所犯何罪?” “小民所犯欺君之罪。”张斐是面无表情地说道。 这小子是疯了吧?吕公著人都傻了,这不合常理,他耐着性子问道:“你是如何犯得欺君之罪?” 不得不说,这罪一般人还真是犯不了。 张斐道:“其实小民一直都是一个无证的珥笔之人。” 吕公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道:“何谓无证的珥笔之人?” 张斐道:“就是……就是小民并没有官府的公文。” 吕公著听得却是更加糊涂了,又问道:“这跟欺君之罪有何关系?” 张斐道:“根据官府的规定,若无官府的公文,珥笔之民是不能上堂为他人辩诉。可前几日小民曾以珥笔之民的身份在审刑院打过一场官司,并且上堂为人辩护,听闻这场官司是当今圣上授意的,可根据朝廷法制,小民并没有资格打这场官司,故小民犯了欺君之罪。” 可真是有理有据。 这项规定的目的只是要约束珥笔之民,避免争讼成风,那一纸公文,就如同律师执照,没有执照,就没有在堂上的辩护特权。 但这条规定是因地而异,汴京相对严格一些,是必须要有公文,才能够上堂,这可是京都,若不严格控制,开封府的鼓不得每月一换啊。 可是在地方上,只要老爷们认为有必要,那些没有公文的佣笔之人,也可以上堂辩护,这是因为佣笔之人是最早出现的讼师,当时还没有这条规定,这就存在一个模糊区域,官老爷就最喜欢模糊,只有模糊,官的两张口才有用。 另外,张斐本就是此案的证人之一,这又是个特例,许遵如此守法之人,也都不觉得这违反规定。 可话说回来,确确实实是有这么一条明文规定在。 而且这第二场官司,不是在登州,而是在汴京。 且不说欺君之罪就是一种口袋罪,什么都能往里面装,关键这场官司,还真是宋神宗直接授意的,一定要说是欺君之罪,那倒也不是不可以。 吕公著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驳,于是问道:“你可知此罪的后果是什么吗?” 张斐道:“具体不清楚,但最轻也应该是斩首。” 吕公著都快被这小子给逗乐了,道:“既然你知道,那你为何还来自首,据本官所知,并无人调查此事啊。” 张斐闭目叹了口气,道:“自古忠孝难两全,小民为方云申诉,乃为报其救命之恩,但是小民对陛下的忠诚,亦是日月可鉴,故小民来此自首,以求两全。” 吕公著听完之后,也不知该夸他忠心,还是该骂他愚蠢,虽然他不赞成张斐那日在审刑院所言,但是一事归一事,这事他觉得没有必要,他也不认为张斐真的犯了欺君之罪,可事已至此,他也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,这个罪名非常敏感,是口袋罪,他若不理会,可能连会冠上这罪名,于是道:“你若不来自首,倒也没有人调查此事,如今你自己跑来自首,其罪名之大,本官也不敢隐瞒……” 不等他说完,张斐便躬身作揖道:“还望知府成全。” 吕公著叹了口气,一挥手道:“押下去。” 这都不用调查,因为他也参与了此案,他太清楚不过了,其实真的没有人在乎这些。 这都已经打到审刑院去了,从未有过珥笔之民这么干过,谁还在乎张斐到底有没有公文。 但张斐一定要这么说,那也确实是欺君之罪啊! 关键这罪谁敢隐瞒啊! 可话说回来,既然是欺君之罪,就必须得通报皇帝,因为皇帝是受害人,是当事人! 吕公著立刻就报了上去。 要知道阿云一案虽是一桩普通的刑事案件,但是极具政治意义,而张斐又是其中的关键人物,吕公著可也不敢大意。 第二十三章 给他!都给他! 也许阿云一案告一段落,对于司马光、王安石等人而言,仅仅是一个开始,但是对于许遵而言,这就是一个结束。 虽然这场大漩涡是因他而起,但他并无心思卷入其中。 他的心思依旧是放在工作上面。 今日他是怀以激动的心情来到大理寺,如今身为判大理寺事,他有权对律法进行修改和完善。 他首先要完善的,就是他在阿云一案中,自己提出来的疑点。 一,进一步规范自首认罪。 二,自首认罪适用于那些罪行。 三,朝廷该如何权衡民间礼法和朝廷法制。 这三点看似简单,但其实都非常艰难,尤其是基于目前宋朝出现的冗官现象,同一件事情,有许多衙门可以介入,修法本身就是非常困难的。 另外,民间礼法与朝廷法制,虽大同小异,但法制不容许出现小异,可又不能完全倒向一边,必须要考虑到民间礼法。 在阿云一案中,他们显然是完全忽略民间礼法,而是以朝廷律法为主,但是要较真的话,很多人婚事都将不被朝廷承认,那么这就会引发一系列户籍问题。 整个社会都会天翻地覆。 好在当今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法制社会,也不是一个诉讼时代,如果谁以阿云一案作为判例来诉讼,朝廷又可以酌情判定,因为就没有判例一说! 但这到底是一个漏洞。 可正当许遵充满干劲,准备大干一场时,结果那些堂录刚刚调过来,他就被皇帝给召入宫中。 来到殿内,只见除神宗之外,还有王安石、司马光、吕公著三位大佬。 “臣参见陛下。” “免礼。” 宋神宗微微伸手示意,随后又道:“朕今日召卿前来,是有一事想向卿询问。” 许遵问道:“不知陛下所问何事?” 宋神宗道:“是关于那个珥笔之民张三的,他在登州之时,你可有给予他官府公文,允许他上堂辩诉?” 许遵心里当即咯噔一下,这事怎么连皇帝都知道,那小子手段真是厉害呀,摇摇头道:“臣并没有给予。” 司马光面色凝重道:“许寺事应该知晓,珥笔之民必须拥有官府的公文,才能够进行诉讼。” 许遵忙道:“司马大学士说得是,这是我的疏忽。当时是由于张斐本就是此案一名证人,他也曾替自己辩诉过,并且他还提供一些新得证据,故此我也没有在意其有无诉讼的权力。” 此话一出,宋神宗、司马光、王安石、吕公著神色各异。 许遵也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,于是问道: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?” 吕公著狐疑地瞧向许遵,道:“许寺事不知晓?” 许遵摇摇头。 吕公著又问道:“那张三不是你府上的幕客吗?” 许遵解释道:“不瞒吕知府,我曾招揽过他,但是他当时一心只想报恩,为阿云辩护,故此没有答应我。到底发了什么?” 这越说他越慌啊! 张斐一个珥笔之民,怎么能令皇帝与三个朝中大佬讨论他,这不可思议了。 吕公著道:“方才张三来开封府自首。” “自首?” 许遵错愕道:“他自首甚么?” 吕公著道:“欺君之罪。” “甚么?” 许遵差点都没有蹦起来,整张脸是毫无血色。 这个罪名真是地狱的敲门砖啊! 吕公著道:“他说自己无权诉讼,但他却没有告知陛下,而且还在陛下的授意之下,为阿云进行辩护,所犯欺君之罪。” “这……” 许遵人都傻了。 不愧是专业人士,自首都自首的这么条理清晰,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。 王安石突然问道:“许寺事,你当真对此毫不知情。” “我真的不知道,他没有跟我提过此事。” 话说至此,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有份,赶紧向宋神宗道:“陛下,臣有罪,臣……臣当时也没有及时告知陛下,臣罪该万死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5节 这好像越闹越大了。 宋神宗一时也不知所措,他自己都不认为这是欺君之罪啊! 这个口袋罪,一般都是对付大臣用的,几乎就没有对百姓用过。 王安石突然向宋神宗道:“陛下,臣以为此事十分可疑。” 宋神宗问道:“卿此话怎讲?” 王安石道:“此案已经结束,而且朝中上下也无人追究这个问题,为什么张斐会突然去到开封府自首,臣以为这背后定有人威胁他,而且此人来头不小,以至于张斐都不敢求助于许寺事。” 宋神宗听得眉头一皱,很是不爽了。 这就过分了呀。 官司打输了,还不认账,搞这种歪门邪道。 你们要玩这种手段,那我也可以。 你这老小子,这暗箭放得,可真是杀人不见血啊!司马光立刻站出来道:“臣也赞成王大学士之言,此事必须调查清楚,看看是何人所为? 另外,臣以为此案的关键,并不在于张斐的身份,他是许寺事推荐来大理寺辩诉的,这胜于官府赐予的公文。” 宋神宗瞧了眼司马光,点了点头,又向吕公著道:“卿可有问明他为何突然自首。” 吕公著道:“臣再三向其确认过,张斐并没有提及有任何人威胁他,他只是觉得若不说出此事,有愧于对陛下的忠诚。” 王安石道:“此理由不足以令人信服。” 司马光眉头紧锁,他确实不服,但也不至于用这下三滥的手段,为证清白,他立刻言道:“陛下,臣有一个建议。” 宋神宗道:“卿有何建议?” 司马光道:“正如臣之前所言,张三乃是许寺事举荐的,是绝对有资格为阿云辩护,而如今有人要较真这个身份问题,那朝廷何不补个身份给他,堵住那些人的嘴。” 吕公著也立刻站出来,道:“臣也赞同。” 王安石狐疑地瞧了眼司马光,心想,看来真不是他,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 “卿言之有理。”宋神宗点点头,当即拍板道:“就依卿之意,给他一个身份,此事就到此为止,不要再提了。” 此案乃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把火,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翻。退一万步说,张斐哪怕要死,也不能死在此案上面。 一直处于懵逼状态的许遵,听到这里,猛然醒悟过来,只见他腮帮鼓起,恨不得要将自己的牙给咬碎了,这个臭小子真是…… “许仲途!仲途!” “啊?” 许遵猛地一怔,只见宋神宗、司马光、吕公著三人已经离开,王安石则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。 “仲途,你没事吧?”王安石问道。 许遵拱手道:“我……我没事。” 王安石又低声问道:“你对此事当真不知情?” 许遵摇摇头道:“我若知情,此事根本就不会发生。” 王安石又问道:“你认为此事会不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?” 有!只不过就是那臭小子!许遵真是有苦难言啊! 王安石瞧他这表情,更是生疑,问道:“仲途,你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 许遵一看王安石满脸怀疑之色,他也知道王安石如今的处境,真的是草木皆兵,心中权衡一番,这要不解释清楚,恐怕会引起误会,再加上他知道,王安石是肯定向着张斐的,于是将王安石拉到外面,低声嘀咕了几句。 王安石听罢,顿时一脸懵逼,过得半响,他才道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他……他这么做,就只是为了那一纸公文?” 许遵点点头道:“多半是如此,但我也是基于此事的结果来推测的,也有可能是他怕有人借此攻击他,故而想弥补这个漏洞。” 虚惊一场的王安石真是欲哭无泪:“我说仲途兄啊,你这也太迂腐了,他帮了你这么多忙,你给他一纸公文又怎么呢,这又不违法。” 许遵叹道:“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” 王安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。 许遵纳闷道:“介甫,你笑甚么?” 王安石哈哈道:“这臭小子胆子还真不小,为了一纸公文,差点又闹得满城风雨。” 此案若要再翻,那是非常可怕的。 许遵哼道:“这话你倒是没有说错,这小子的胆子的确不一般,你可知他当初出狱干得第一件事是什么吗?” 王安石问道:“他干了什么?” 许遵道:“就是状告我让他蒙冤坐了三个月的牢,向我索要赔偿。” “是吗?” “千真万确。” 王安石哈哈笑道:“但是他都成功了,不是吗?” 许遵不情愿点点头。 王安石道:“足见此人并非是有勇无谋,如此人才,你怎就不知珍惜,还放他去当什么珥笔之民。” 他反倒是比较欣赏张斐,敢于行动。 许遵苦笑道:“我曾多次招揽他,可惜他看不上我府幕客。” 王安石道:“你就不知道举荐其为官?” 许遵只是笑了笑。 王安石非常清楚许遵的为人,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多给一丝照顾,也就不再多言。 …… 那边吕公著回到开封府,马上命人火速为张斐办下一纸公文,可是由于张斐身上没有户籍,根据他自己所言,这户籍在沉船时丢失了,那么这公文就办不下来,于是开封府又顺便补了一份京城户籍给他。 这可是皇帝的圣旨,干啥都快,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搞定。 这后门走的,可真是润滑油都不需要,且紧迫感满满,怎一个爽字了得。 “皇恩浩荡!皇恩浩荡!” 张斐紧紧抱着那一纸公文,眼中含泪地呼喊道。 吕公著道:“行了!行了!如今你已有公文在身,就谈不上欺君之罪,你赶紧走吧。” 张斐又泪眼汪汪地看着吕公著,“小民给知府添麻烦了,小民……” 不等他说完,吕公著一挥手道:“来人啊!将这刁民给本官轰出去。” “别别别,我自己走,我自己走还不成吗。” 张斐是十分狼狈地逃了出去。 “终于将这瘟神给赶走了。” 吕公著不禁是长长松了口气。 主簿黄贵道:“如今他有了公文,不得天天来此诉讼?” 吕公著当即石化了。 …… 张斐出得开封府,神色一变,望着手中公文,嘴角扬起一抹的得意的微笑。 突然,一只手从旁伸出,擒住他的手腕。 他偏头一看,惊呼道:“司马大学士。” “好小子!” 司马光拿住他的手腕,问道:“你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?” 他当时其实也很慌,他是真的很担心,王安石会借此事向他发难,他甚至都认为是王安石授意张斐这么干的。 果不其然,这小子一出来,就是一脸的奸笑。 不愧是砸缸之人,这手劲还真的不小啊!张斐眸光闪动了几下,手一扬,挣脱开来:“为了这一纸公文。” 司马光疑惑道:“为了这一纸公文,你不惜以欺君之罪自首?” 张斐点点头,道:“小民知道司马大学士对于那场诉讼一直不服,而小民认为那场诉讼几乎是完美无缺,唯独小民的身份是存有异议的,只要将这个漏洞赌上,才算是真正的完美无缺,饶是司马大学士也不可能翻案。” 司马光直视张斐,过得半响,他微微一笑:“你未免也太小瞧老夫了,老夫的确不服,因为你并非是以证据取胜……” 张斐笑道:“故此小民害怕大学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。” 司马光当即怒目相向:“混账!老夫岂会与你一般,即便老夫要翻案,也一定会拿出确凿证据,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。” 张斐点头道:“那小民就放心了。” 心里是乐开花了,今后即便你真的去汉阳调查我的身份,也不能以此来攻击我了。嘿嘿! 司马光见这小子眼中又闪烁着那种诡异的光芒,当即醒悟过来,当初为什么输掉那场官司,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,就是一开始二人在堂上的地位就平等。 如今自己又放出狠话,更不能以身份欺人。 不禁暗怒,自己怎么就记吃不记打。 我堂堂大学士,为什么要去跟一个珥笔之民在律法上较劲。 可转念一想,我这都大学士了,读了几十年的书,难道讲道理还讲不过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娃,这岂不是笑话。 最终还是傲气战胜了理性。 司马光明知张斐在耍花招,他也没有点破,要赢就要赢得对方心服口服。 他司马牛就是这么较真。 第二十四章 一拍即散 许遵今日是充满激情去上班的,准备从今日起,要在大理寺大展拳脚,他甚至都做好加班的准备,也好给大理寺官员起一个表率作用,可结果不但没有加班,反而还早退。 从皇宫里面出来之后,许遵直接就回家了,惊魂未定的他,是完全没有工作念头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6节 相比起张斐这个外来客,许遵这个本地人更明白何谓“欺君之罪”! 他现在只想杀了张斐。 “爹,你怎就回来了?” 最近一直比较乖的许芷倩,正在前院修剪盆栽,做一个大家闺秀,发现向来勤于工作的爹爹竟然提前一个时辰回家,只觉非常诧异。 许遵一看到许芷倩,压制半日的怒火,蹭的一下,就冲了上来,指着许芷倩道:“都怪你这臭丫头,要不是你,爹爹今日何至于吓得魂不附体。” 许芷倩被骂得是一脸蒙圈,愣得好半响,才醒悟过来,顿时十分委屈道:“女儿最近没有做什么令爹爹不高兴的事呀。” “没有?” 许遵吹胡子瞪眼道:“昨日张三请求爹爹帮忙的时候,你一个女孩子多什么嘴,爹爹给他批一纸公文,这又不违法,那些珥笔之人都是这般获得公文的,叫你多管闲事,我真的……” 说到后面,真是咬牙切齿啊! 许芷倩可真不是什么温柔的大家闺秀,性格也跟他爹一样,当即据理以争道:“这虽不违法,但到底是爹爹利用职务之便,为张三谋取利益,这会有损爹爹名誉。” 许遵哼道:“故此今日官家便利用职务之便,给张三批了一纸公文,顺便还把爹爹叫去询问了一番。” 许芷倩越听越糊涂,道:“爹爹,你到底在说什么?张三凭什么让官家亲自批示公文给他。” 许遵捂着额头,长叹一声,心有余悸道:“那小子也真够狠的呀!他今日跑去开封府自首,说自己犯下欺君之罪。” “什么?” 许芷倩大吃一惊。 许遵瞧了眼女儿一眼,道:“你没有想到吧!” 说着,他又将整件事的大概过程,跟许芷倩说了一遍。 许芷倩听完之后,是呆若木鸡。 天呐! 还能这么操作? 为了一纸公文,你至于吗? 早知如此,她还真不会劝阻许遵。 赶紧给他! 着实是太可怕了。 “爹爹,此人行事我行我素,又性格乖戾,且心术不正,若继续留他在咱们家,迟早会出事的呀!”许芷倩道。 许遵眉头一皱,沉吟不语。 不得不说,这事还真是吓着他了,哪有人拿“欺君之罪”去开玩笑,不过他又非常欣赏张斐的才华,还想着让张斐来协助他完善律法,而且他始终认为是他将张斐带来京城的,他有义务照顾他,内心也开始有些纠结。 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歌声。 “背影是真的,人是假的,没什么执着,一百前,你不是你,我不是我……” 歌声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息。 但父女俩却听得火冒三丈。 回头看去,只见张斐晃动着脑袋,唱着小曲入得门来。 “臭小子,你可算是回来了。” 许遵当即咆哮了起来。 歌声止住。 张斐见这父女站在院内,急忙走了过来,这都不等许遵开口责骂,他便主动向许遵拱手道:“今日之事,若是给恩公带去麻烦,张三在此深感抱歉。” 许遵神情激动道:“你小子是疯了吗,为了一纸公文,就拿命去赌?” 张斐讪讪道:“小民的命虽不值钱,但怎么也胜过这一纸公文,谈不上赌。” “这还谈不上赌?”许遵指着张斐道:“难道你以为欺君之罪是能拿来说笑的吗?” 张斐正色道:“我虽未读过什么书,但也知欺君之罪的利害关系,不过我更加相信,没有人会为了去捉一支老鼠,而将整间屋都给拆了,这事只是看上去很严重,但其实非常安全。” 他出问题,直接会影响到阿云一案,不管是宋神宗,还是王安石,都绝不会允许此案再生变数,他们必须得维护张斐。 其实这道理,许遵在回来的路上,已经想得很明白,不过此时张斐的淡定,令他觉得自尊稍稍受到了伤害,他不禁扪心自问,难道自己连个小子都不如吗? 而且这话又说回来,这也不是张斐第一回 这么玩,他其实惯犯来的,如果他没有这胆量,他也难以打赢那场官司。只不过前面几回是没有办法,正面敌不过,故才选择剑走偏锋,他也能够料到一些,但这回张斐是主动出击,故而才令他感到这么惊讶和愤怒。 “老鼠?” 许芷倩轻轻哼道:“你也算是有自知之明。” 张斐笑道:“多谢许娘子夸奖。” 我这是夸奖吗? 许芷倩没好气地瞪了眼张斐。 许遵咳得一声,制止许芷倩继续说下去,又向张斐道:“你要记住一点,你是我带来汴京的,也是我举荐你去打那场官司的,你所做的任何事,都会牵连到我,故此我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,而且但凡涉及到朝中之事,你也必须跟我先商量,不可擅自行动,若是合情合理,我也一定会支持你的。” 张斐郑重其事道:“是,我记住了。” 许遵点点头,道:“你先回屋去吧。” 张斐拱手一礼,便向自己的住处行去。 许芷倩见许遵还是不愿让张斐搬出去,心生不满,忽然眼眸一转,道:“爹爹,我也回屋去了。” 许遵挥挥手道:“去吧。” 许芷倩过得一个廊道转角,离开许遵的视线,便立刻出得廊道,往张斐的住处那边行去。 行得片刻,便又听得那奇特的歌声。 “悲哀是真的,泪是假的,本来没因果,一百年后,没有你,也没有我……” 听着欢快的歌声,许芷倩柳眉轻皱,心想,他哪有半分悔改之意。 追上前去,她喊道:“张三。” 张斐回过头来,诧异道:“许娘子。” 许芷倩来到张斐身前,稍稍迟疑,遂言道:“我有件事想与你谈谈。” 张斐笑道:“许娘子应该是想我搬出许府吧。” 许芷倩一愣,“你怎知道?” 张斐呵呵道:“除此之外,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。” “也是!”许芷倩非常赞同地点点头。 张斐点点头道:“不瞒许娘子,其实我也不想寄人篱下,而我之所以急于要这一张公文,就是想要及早获取生计,好搬离许府。” 许芷倩道:“如今你已经获得公文了。” 张斐道:“那么接下来我就得去了解有关诉讼的行情,以便能够找到生计。只不过我初到汴京,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太熟悉,连路况都不清楚,如果许娘子能够帮忙的话,我相信会事半功倍。” 许芷倩不敢置信道:“你想让我帮你?” 她心中涌起一阵沮丧,难道你感受不到我的敌意吗? 张斐微微偏头道:“许娘子也可以认为,这是为了尽早将我从这里赶出去。” 许芷倩当即道:“明日我就带你去。” 张斐笑道:“多谢。” 其实张斐也不想继续住在许府,虽然他暂时不能离开许遵,但不代表非得住在许遵家里,尤其是这女主人还不喜欢他。 但他不是出门随便找一个工作,他是想要自己创业,虽然公文搞定了,但他还得去了解行情,有什么行规,房租多少,等等。 所以这是要有一个过程的,也是需要一些时间的,张斐担心许芷倩认为他故意拖延时间,赖着不走,索性就叫上她一块去。 反正许芷倩是恨不得他早点离开,双方地诉求是完全一致,这合作是水到渠成啊! 有个熟人带着,事半功倍啊! 一举两得。 翌日。 许府门前。 张斐抬头仰望骑在马上的许芷倩,只见她今日身着一袭紫色黑边窄袖男装,头戴白色帷帽,遮住小半边脸,怎一个英姿飒爽了得。 低头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那萌萌哒的小毛驴,突然将手臂搭在驴背上,抬头向许芷倩道:“许娘子,你知道吗,在男人看来,女人不应该骑马,而应该骑驴。” 许芷倩瞥他一眼,道:“为何?” 张斐双手比划着说道:“因为马背比较宽。” 许芷倩轻蔑一笑:“我听爹爹说,你能言善辩,就连司马大学士败在你手里,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高深的言论,让我心甘情愿将马让给你,如今一看,也不过如此啊!” 言罢,她用那修长的双腿一夹,缓缓向前行去。 很稳! 丫鬟青梅和一个随从是紧随其后。 “早就看到你的那双大长腿了,用不着显摆,况且我也不是要骑你的马,在闹市里面开法拉利,不是装逼,就是傻缺。小毛驴它不香么。不听帅哥言,吃亏在婚后啊。” 张斐不懈的撇了下嘴,骑上那头萌萌哒的小毛驴,跟了上去。 相对而言,北宋上承唐制,这社会风气虽然不及唐朝,但还是比较开放的,路上也见到不少女人骑着马或者小驴出行,河道里面游舫穿梭,隐隐听得女人地嬉笑声。 街边许多摊位上,也有着许多妇女撸起袖子,露出白花花的手臂,在招呼着客人。 行得约莫半个时辰,许芷倩带着张斐来到了相国寺东门。 这里可真是人山人海,热闹非凡。 甚至逼得许芷倩下得马来,张斐也赶紧从驴被上下来,毕竟他是从登州来这里的路上,学会人生中第二种骑术的,技术还不是非常娴熟。 万一一个野蛮冲撞,哇……这官司可就有得打了。 忽闻东边传来阵阵琴音、嬉笑声,张斐寻声望去,不禁精神一振,但见那巷口的阁楼上,隐隐见得不少女人舞弄骚姿,甚至有些女人就坐在窗边与男人嬉笑…… “这难道就是宋朝的摸摸唱,啧啧……这寺院门口就是摸摸唱,咱大宋的和尚可真是幸福啊!难怪我唯一认识的宋朝和尚就叫做花和尚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7节 张斐不禁涌起一股剃度出家的冲动,忽见许芷倩往那街口行去,他顿时一愣,急忙追上两步,“你打算去哪里?” 许芷倩仰头往街口一扬,道:“书铺都集中在那条街。” 你当我瞎么,那明明就是烟花之地,别说白天,就是化成灰我都识得啊!这可是男人的第六感。张斐表示怀疑:“那些地方是书铺吗?” “书铺在里面。”说罢,许芷倩继续往前走去。 什么鬼?寺庙?书铺?青楼?真的会有这种奇葩的组合吗?她不会是看我长得帅,带我来这里,然后将我卖了当男妓吧?张斐心里有些打鼓,纠结片刻,还是硬着披头跟了过去。 那未尝不是一种生计啊! 第二十五章 创业不易 原来此巷名为录事巷,里面是妓馆、书铺林立。 这也不是一个奇葩的组合。 而是北宋的风俗。 其实从律法上来说,北宋对于这种行业,是有一定的法律禁止,主要防止逼良为娼,同时对于官员也有一定限制。 自齐国到如今,也有千年之久,统治者们也非常清楚,这东西就没法完全禁止,又何必掩耳盗铃,只能给予适当的规范。 另外,北宋是一个商业社会,这方面是非常繁荣的。 至于为什么书铺会和勾栏瓦舍混搭,其中一个主要原因,就是当下文人都好这一口,而文人又是当今社会的消费主力。 典型的例子,就是那状元楼外的麦秸巷。 这状元楼就是供各地举子居住的地方,可楼外就是京城非常有名的烟花之地。 汴京大大小小的妓馆,多半都是建在文人出没比较多的地方。 录事巷是汴京最大的书店街,而且又是在相国寺外面,人流量相当多,这里出现妓馆、青楼,是非常合情合理的。 只能说张斐大惊小怪,没有见过世面。 这世面,他确实没见过。 没有这些勾栏瓦舍,青楼妓馆,那就不算是高档地区,如那杀猪巷可就没有什么妓馆,因为那边可都是一些屠夫。 既然是文人所好,要服务于文人,那就得投其所好,导致北宋的艺伎,但凡出名的,个个都是才华横溢,文采不弱于男子,是受人追捧,很多如许芷倩这样的大家闺秀,也都结交这些艺伎。 这就是为什么许芷倩行走于这烟花之地,也没有引来太多的侧目观望。 反倒是张斐一开始觉得有些尴尬,可见人家许芷倩坦荡荡,也就渐渐放开,眼珠子开始到处乱瞟,先探探路,看看哪家好,以备将来不时之需。 行到一半,胭脂香味渐渐消散,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扑鼻而来的墨香。 张斐举目望去,但见前面是书铺林立,文房四宝,古琴字画,满目琳琅,令行人是应接不暇。 又见不少书生才子,文人墨客穿梭于各店,流连忘返。 “你看,但凡门前招子上写有一个‘状’字的,就是你要找得店铺。” 许芷倩指着前方道。 这种书铺就相当于律师事务所,全名叫做“写状钞书铺”。 张斐抬头看去,数得一会儿,道:“好像也就七八家,不是很多呀!” 许芷倩道:“这已经不少了。因为如这种店铺,都是茶食人开的,他们与官府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,他们也比你们珥笔之人要更加规范。” “是吗?” 张斐问道:“有何不同?” 许芷倩道:“就拿官府批示的公文来说,批给你的公文,那只是批给你个人的,但你若想开这种书铺,就必须再去申请一道公文,这道公文,是批给书铺的,每间书铺都必须记录在案,同时每隔三年还得接受官府的审查。” “想不到这么规范。” 张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 这其实就是律师事务所与律师的区别,律师执照是要考取的,但你拥有律师执照不代表你就能够开律师事务所,这还得接受政府的重重审查,不是想开就能开的。 得要有资格。 茶食人也是如此,因为茶食人一般是作为官府的补充,茶食人的状纸,能够帮助官府省略许多工作的。 对于案情的了解,直接看他们写得状纸就行了,就不需要再派人去调查,因为茶食人是要对状纸负责任的,如果状纸出问题,茶食人也要受到牵连,珥笔之人就不需要,所以一般来说,他们是不敢乱写的。 这能够帮助官府节省不少公费,要知道目前政府的财政那是一塌糊涂,是能省则省。 既然要求这么严格,当然就少。 如此说来,我还得去申请一道公文才能够开律师事务所,天呐。张斐有些头疼,问道:“也就是说珥笔之人也必须得上这书铺找生计?” 许芷倩道:“能力出众的珥笔之民可以上这些书铺做事,但大多数都在那边的巷子里面。” 说着,他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,这小巷子还有一个专属名字,名为珥笔胡同。 张斐瞅了眼那小巷,就那宽度,只能摆个小摊位,店铺是不可能开得了,道:“其实我们珥笔之人也能够写状纸,还能够上堂辩护,为什么地位相差这么大。” 许芷倩解释道:“茶食人与官府关系密切,若仅仅是写状纸,大户人家也更愿意找茶食人,珥笔之民需要上堂辩护才能够赚得更多的钱,这也导致官府并不喜欢珥笔之民,许多珥笔之民还是得找茶食人来写状纸争讼。” “原来如此!” 张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 茶食人是帮官府解决麻烦的,老爷们当然喜欢,而珥笔之人是要为官府添加麻烦的,若要争讼,官府要多出官府当然不是很喜欢。 这就导致一些案件,珥笔之人需要借这些大书铺之名,用他们的名义去敲开官府大门,然后再进行诉讼。 久而久之,许多厉害的珥笔之人就直接被这些大书铺给招进去。 可见这些大书铺是具有垄断性质的。 聊着聊着,张斐与许芷倩来到那条小巷子前,果不其然,见里面摆放着十余个摊位,几乎摊主的帽檐上都插着一支短笔,不过生意好像不太行,许多人都在打着瞌睡。 “小哥,写状纸么?” 一个珥笔之人上前来,一脸热情地询问道。 张斐问道:“多少钱?” 那珥笔之人道:“那得看小哥你打得是什么官司,若只是普通的钱财纠纷,且数额不大,就只需要一百文钱,贵一点可就得需要更多的钱,若还需要咱帮忙上堂,那就得一两贯钱。” 就目前的行情,书铺的状纸,一张大概在一百八十文左右,珥笔之人相对要便宜许多,因为他们承担的责任比较少。 一分钱,一分货。 张斐皱眉道:“才这么一点啊!” 珥笔之人思维多敏捷,一听张斐这话,顿时生疑,“小哥,你不是来写状纸的吧?” 张斐笑道:“我们是同行,我也打算在这里开个摊位。” 那珥笔之人顿时神色一变,道:“小哥,咱作为前辈,可是要劝你一句,你现在还年轻,赶紧改行吧,这行可是不好做呀!你看他们,都在打瞌睡。” 张斐呵呵道:“你休要欺我,咱们这一行,那是属于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,可别让咱逮着一个。” “吃三年?” 珥笔之人翻了个白眼,都懒得理会张斐,转身回到摊位上去了。 一百文一张的状纸,你吃个三年给我看看。 是你没本事好么。张斐不屑地撇了下嘴,回过身去,向身后的许芷倩道:“要不先找个地方坐坐。” 许芷倩道:“不去书铺看看?” 张斐摇摇头。 不得不说,他心里有些失望,钱少地位不高,特么上限还低,做到极致,也就是那样,连上流社会的尾巴都抓不住。 许芷倩没有勉强,带着张斐去到相国寺里面,又寻得一间比较僻静茶棚坐下。 “看来你经常来这里?” 坐下之后,张斐随口问道。 许芷倩权当没有听见,只道:“你打算好了没,是自己开摊位,还是先到书铺里面历练一番。如果你打算自己干,我可以借些钱给你度日,如果你打算去书铺,我也可以帮你引荐。” 她并没有忘记带张斐来此的目的。 “多谢许娘子的一番好意。”说着,张斐摇摇头道:“不过你说得,我都不想做。” 许芷倩轻蹙黛眉:“都不想做?” 张斐点点头道:“若是去书铺干活,那还不如答应你爹,跟你爹去大理寺混。” 许芷倩顿时惊讶道:“我爹想让你进大理寺,而且……而且还被你拒绝呢?” 张斐嗯了一声:“这你总该相信,其实我也不想一直住在贵府。” 许芷倩自言自语道:“看来爹爹是年纪大了,连君子和小人都分不清楚。” 这女人真是记仇!张斐也不在意,笑道:“至于说在外面摆摊,倒不是不行,只不过你也看见了,那么多人待在那里,这买卖可并不好做,酒香也怕巷子深啊。” 他是想创业的,但现实就是书铺垄断一切,自己单干,也得通过书铺上诉,等于受制于人,开书铺就更加麻烦。 许芷倩疑惑地瞧了他一眼,只觉有些费解。 但凡是个正常人,首先肯定是选择进大理寺,最次也应该是选择进书铺,这人倒好,都不选,倒是想着在巷子里面摆摊。 “许娘子。” 忽听一人轻声喊道。 张斐偏头看去,只见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婶正站在三步远偏着头打量着许芷倩。 “是曹大娘啊。” 许芷倩立刻站起身来。 “真是许娘子,俺还怕认错人了呢。” 曹大娘见没认错人,赶紧上前来,直接从篮子里面掏出两个大瓜来,给许芷倩递去,“许娘子,这俺家种的瓜,可是甜呢。” “是吗?”许芷倩笑问道:“不知这瓜多少钱?” 一旁的张斐见许芷倩笑靥如花,心道,原来这婆娘会笑呀,也就是说,她仅仅是针对我?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8节 曹大娘顿时就急了:“俺哪能要许娘子的钱,当初要不是许娘子教俺们一些律法,俺家的瓜田早就被那黄员外给夺走了。” 许芷倩笑着点点头道:“那行,我就收下了,多谢大娘。” 那随从立刻上前来,收下那两瓜。 “不谢!不谢!”那曹大娘摆摆手,又道:“再过一阵子,俺家新酒就酿好了,到时俺再给许娘子送点去。” 许芷倩笑着点点头道:“芷倩在此先谢过了。” “不谢!不谢!” 曹大娘连连摆手,又瞧了眼张斐,道:“行,俺先去卖瓜了,不打扰许娘子了。” “大娘慢走。” 曹大娘前脚一走,许芷倩立刻就向青梅使了个眼色。 青梅立刻追了过去。 许芷倩坐了下来,忽见张斐盯着自己,蹙眉道:“你这么看着我作甚?” “啊?” 张斐一怔,随即笑道:“我只是没有想到,许娘子还经常去教这些村民们有关律法的知识。” 许芷倩道:“这很稀奇么?以前我爹也经常教他们律法知识。” “是吗?” “嗯。” 许芷倩点点头:“他们可没有钱请你们这些珥笔之民,若能懂得一些律法,在许多情况下,也可以保护自己。” 原来在她小时候,许遵刚好是处于上升期,经常调往各地当官,她也都是跟着,而许遵非常痛恨那些大地主鱼肉百姓,但现实就是许多事情,他也无可奈何,故此只要有空闲,他就下乡亲自传授那些百姓律法知识,让他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,避免上当受骗。 许芷倩是耳濡目染,而且也跟随许遵学习律法知识,后来他爹爹没空,她就代父前去。 这也是为什么许遵这回没有带许芷倩去登州,就是因为许芷倩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,许遵就觉得不能再带着女儿到处乱跑,但是许芷倩也没有闲着,还是坚持去跟周边百姓讲解律法知识。 过得片刻,许芷倩见这厮沉吟不语,目光急闪,问道:“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?” “我在打……” 张斐猛地一怔,咳得一声,问道:“在许多情况下,能够保护自己?许娘子此话未免有些夸张了吧。” 许芷倩轻轻一叹:“总比一点也不会的要好。” “差不了多少?” 张斐笑着摇摇头,道:“敢问许娘子,如他们这种村民,一般都是跟谁产生纠纷?” 许芷倩道:“多半都是跟那些大地主。” “这不就结了。” 张斐道:“别得我不敢说,但是律法方面,我倒是能够说上几句,懂得一些律法和精通律法,是不可同日而语,那些大地主可以雇佣精通律法之人,来为他们掠夺更多的田地,你的这种做法,只能让他们得到极其有限的保护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” 许芷倩见他说得头头是道,又将自己的努力贬低一无是处,当即哼道:“那依你之意,如何做才能够保护他们?” 张斐笑道:“如果有一个英俊帅气,年轻有为,精通律法,且充满正义感的珥笔之民保护他们,岂不比他们自己学习律法要更好。” 第二十六章 死马寻医 “许娘子,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,你就会知道你现在表情是多么的侮辱人。” 张斐望着朱唇微张,斜视自己的许芷倩,是颇为郁闷地说道。 许芷倩朱唇一合,问道:“你……你说得不会是自己吧?” 张斐点点头,道:“这是方才到珥笔胡同的观后感,有什么问题吗?” 许芷倩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,愣说张斐长得比那些人丑,更也不敢无视张斐的功绩,毕竟这个男人敢以欺君之罪前去自首,正常人还真是比不了,淡淡道:“他们可没有钱请你。” 张斐耸耸肩,风轻云淡道:“没有办法,我这人天生极富正义感,伸张正义,从不收钱,甚至还愿意倒贴,这一点,你可以回去问你爹。” 许芷倩微微蹙眉,疑惑道:“可若你不赚钱的话,那你如何尽快从我家搬走?” “哇……” 张斐很是诧异道:“我方才发现,原来我们两个是同道中人,古道热肠,乐善好施,我以为许娘子会放下对我的成见。” 许芷倩立刻道:“我对你没有成见,我只是不喜陌生人住在我家。” “这样啊!” 张斐咳得一声:“其实……其实帮他们的同时,也在帮助我自己获得生计。” 许芷倩道:“此话怎讲?” “名气!” 张斐道:“我觉得我们这一行,名气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许芷倩道:“你如今很有名。” 张斐郁闷道:“是。我现在是很有名,但是谁又会请一个得罪了刑部、大理寺、审刑院的珥笔之人。” 这种珥笔之民还真是从未出现过。 只要不是傻缺,都不会这么干。 许芷倩都忍不住打趣道:“那你打算换个名字?” “那倒没有必要。”张斐笑着摇摇头:“只要我能够证明,我还是能够打赢官司,那么人们自然会放下对我的顾虑。 而且,帮助强者欺负弱者,这算不得什么本事,有张嘴就行,如果我能够帮助弱者抵御强者的剥削,这才能够彰显本事,也更容易出名。 有了名气,自然就会有人找我上门打官司,自然就有了生计。”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。许芷倩暗暗鄙视张斐,嘴上却道:“你如此耐心地与我解释,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?” “许娘子果真是冰雪聪明。” 张斐打了响指,笑道:“虽然我有心帮助他们,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,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。而许娘子你经常去教他们律法,想必认识不少人,我希望许娘子可以告知他们,如果他们有需求,可以来找我,一切都是免费的,而且我将尽力帮他们争取自己的利益。” 许芷倩狐疑地瞧着张斐。 说真的,她是完全不信任张斐,任凭张斐说得再好,她始终觉得这厮是一肚子坏水。 可见这第一印象是极为重要的。 张斐心里自然也清楚,于是又道:“我知道许娘子不信任我,但许娘子何不想想,首先,那些村民没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;其次,当那些村民被大地主欺压时,下场一般都很惨,也没有哪个珥笔之人愿意帮助他们,退一万步说,哪怕我是在坑他们,他们也就是一无所有,结果来说是不会变的,但如果我是真心帮他们的,可能能够帮助他们度过难关。” 许芷倩思索半响,道:“你就不怕得罪那些权贵吗?” 张斐不屑道:“权贵又能够大得过司马大学士吗?” 许芷倩瞧他得意的模样,不禁心想,司马大学士乃正人君子,着了你这小人的道,若真以权力来压你,你恐怕早就身首异处,有甚么好神气的。 张斐见她神色阴晴不定,又不说话,于是问道:“许娘子,你以为如何?” 许芷倩微微一怔,突然想起什么似得,道:“说起这官司,我倒是想起一事来。” 张斐急急问道:“什么事?” 许芷倩道:“是关于一桩契约纠纷的。” 张斐听得目光急闪,激动道:“契约纠纷?” “嗯。” 许芷倩点点头,又问道:“你为何这么高兴?” “没……没有!” 张斐讪讪一笑,又问道:“你快与我说说,是怎么回事?” 他心里乐开花了,原来在后世有一种律师,就是专门帮穷人打官司,但不属于指派性质,或者说义务性质的,为的也是利益。 而目标就是穷人对面的富人,或者说政府。 张斐提出免费帮穷人打官司,走得就是这条路子。 首先,他不甘愿去做官府的一个补充,所谓的茶食人,不过就是编制之外的吏,赚得也只是一些辛苦钱,还得仰人鼻息,看老爷们的脸色。 那就还不如去大理寺。 其次,这个行业显然已经被几个大书铺给垄断。这就是一个商业问题,他孤身一人,如何去招揽客户,那些商人肯定找这些大书铺,毕竟稳,而唯一的还没被这些大书铺垄断的客户,就是那些非常普通的村民。 虽然他们交不起律师费,但是只要发生财产纠纷,那么就可以凭借官司来获取赔偿,这样律师就有得钱赚。 最后,他也考虑到大环境因素,目前王安石的新法已经是箭在弦上,而王安石的新法中,有许多条例,是有利于穷人,同时打击地主,其中青苗法,更是针对这高利贷,这股东风不借白不借,况且他都已经借过几回了。 许芷倩倒也没有迟疑,立刻将这桩纠纷告知张斐。 原来此事发生在开封府治下的祥符县的一家自耕农家庭,这农夫家有二十亩良田,又娶得一位贤妻,两口子过得还不错,但前年这农夫患了一场大病,他妻子被迫从当地一个富绅手中借了十贯钱治病。 由于这农夫病了大半年,没法种地,只能依靠妻子的一些针线活度日,导致来年无法偿还。 根据契约,他必须将家中仅有的二十亩良田抵偿给那富绅,可是那二十亩良田是他们家的祖田,农夫心中很是不舍,于是苦苦哀求那富绅再往后延期半年。 谁料那富绅竟然看上他妻子,提出让他拿妻子抵债,而他的妻子也知道丈夫非常珍惜自家的祖田,关键这田要是没了,两夫妻都没法活下去,于是也自愿用自己去抵债。 最终那农夫用妻子抵债。 可没有想到,今年那富绅又上门讨债。 原来那份抵偿契约上,只写明其妻子只是抵偿本金,没有提及到任何关于利息的字眼,而利息才是大头,又滚上一年,反而欠得更多。 结果这祖田也没有保住。 张斐听完之后,不禁也有些生气,当即道:“这摆明就是欺诈行为。” 许芷倩道:“但是这种官司,官府只看契约,虽然那农夫不识字,但是有证人在旁宣读契约,只不过那农夫当时心里一直念着自己的妻子,并没有太注意,以至于被那富绅给骗了。” 张斐皱了下眉头,问道:“抛开这些不说,你认为从律法上说,这份契约有问题吗?比如说其中利息是否合法?” 许芷倩道:“虽然我朝有规定利息不能超过七分,但是由于许多富商不仅仅是借铜钱,百姓也不是用铜钱偿还,如果是钱物交易,那就不好定价,时常导致民间利息高达两倍之多。就这农夫的契约,要真折算下来,也达到了两倍之多,但官府一般不会理会。” 张斐瞧了眼许芷倩,心想,她对当代的律法,比我还要精通,也比我更有经验,她都找不出问题,那这官司就没法打啊! 许芷倩眼眸一转,道:“你可有办法帮助这农夫讨回公道?如果你能够做到,我就愿意帮助你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29节 看来她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呀!就知道她不会便宜我。张斐思索片刻,道:“我得亲自见见这农夫,了解清楚具体过程,然后再做判断。” 第二十七章 沧海一粟 也不知是许芷倩是性格雷令风行,还是她真的迫切希望将张斐赶出许府,反正第二日,她就带着张斐来到开封县与祥符县交界处的一间寺庙内。 在这里,张斐终于见到那位农夫,是一个年纪与他相当的小伙子,不过看上去有些憔悴。 原来这小农夫险些走向大多自耕农的最终归途,也就是自杀,幸得许芷倩相助,帮他在这寺庙里面的火房寻得一个生计,暂得安身之处。 那农夫小伙见到许芷倩,还未说得两句,就哭得是稀里哗啦,泣不成声。 唉……这也难怪,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,就在一夕之间,丢了老婆和祖田,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崩溃的。 而这就是封建时代的根本问题所在。 百姓根本没有抵御任何天灾人祸的能力,稍不留神,就是倾家荡产,卖儿卖女。 “你先别哭,我今日请来一位高人,看能否帮助你。” 许芷倩伸手引向旁边的张斐。 高人?张斐不禁神色怪异瞧了眼许芷倩,心想,这婆娘也真是现实,求我帮忙,就成高人了,否则的话,就是登徒子。不过二者好像也不冲突哦。 那农夫小伙闻言,不禁是又惊又喜,偏过头来,望向张斐。 张斐拱手道:“在下张斐,你叫我张三便是。” 古代一般不叫人名的,外人还是习惯于称呼他为张三。 农夫小伙赶忙躬身一礼,抽泣道:“三……三哥,你……你叫俺李四就行。” “原来李四哥。什么?” 张斐望着那农夫小伙道:“你……你叫李四?” 李四抬起头来,点了点头,又忐忑不安地看着张斐。 许芷倩好奇道:“有问题吗?” “哦。没有!没有!” 张斐摇摇头,心想,张三李四,呵呵,我可算是见到了我的书上兄弟,难道这又是天意不成。又向李四道:“李四哥,请坐,请坐。” 待坐下之后,张斐便道:“我需要你将整件事的过程,清清楚楚的说一遍。” 虽然他来到宋朝,但他的思维还是没有变,过程要比结果更为重要,漏洞很少出现在结果上面,而是出现在过程中。 说着,他突然又向许芷倩问道:“你写字快么?” 许芷倩一听就明白过来,但又好奇道:“这还需要记吗?” 张斐道:“我怕我会忘记。” 许芷倩瞧了眼张斐,心想,身为珥笔之人,连这点记性都没有吗?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,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,立刻取来文房四宝,准备记录。 等许芷倩准备好之后,张斐就向李四道:“你可以说了。” 李四立刻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知张斐。 过程与许芷倩说得一样,他生了一场大病,他的妻子四处为其求医,花光家中余钱,只能向当地一个名叫陈裕腾的大财主借得十贯钱治病度日…… 等到他说完后,张斐直接拿起方才许芷倩所写的笔录,又看了起来。 许芷倩觉得这厮年纪不大,派头倒是不小。 他写得可就是李四方才说的,可张斐偏偏又要拿她写得看,这不是装又是什么。 张斐倒是没有注意到,他专心看着笔录,突然问道:“还款日期是在去年的六月十五,但是你们签订第二份抵债契约却是在当年的六月初三,此时可都还没有到还款日,他们是否有逼迫你还钱?” 李四道:“这是因为那陈裕腾见俺当年没啥收成,怕俺跑了,故此从七月开始就派人盯着俺,催促俺赶紧还钱,并且还派人来劝俺用俺浑家抵债,后来俺和俺妻子实在是受不了,而且俺也根本拿不出钱还债,于是就提前几天签了这第二份契约。” 张斐看向许芷倩,道:“这合法吗?” 这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?许芷倩无语地瞧了眼张斐,道:“借钱给别人,也不能算是坏事,谁也不想血本无归,故此只要不伤人,官府不会理会这种事的。” 其实就算伤人,只要不是很严重,官府一般也都不会管,甚至官府还帮着再打一顿,让你不还钱。 张斐又问道:“你既然受到如此冤屈,为何不去告官?” 李四结结巴巴道:“俺……俺怕……那陈员外可不是好惹的,弄不好,俺还得受罚。” 许芷倩解释道:“如果契约没有问题的话,他去告官的话,可能还会被官府定为诬告罪。” 张斐瞧李四神色紧张,不禁向许芷倩问道:“你似乎一直都没有告诉我,这陈裕腾是什么来头?他仅仅是一个大财主吗?” 许芷倩目光有些躲闪。 张斐半开玩笑道:“你不会是在设计对付我吧?” “当然没有。” 许芷倩果断反驳,旋即又道:“陈裕腾的舅舅乃是判司农寺事王文善。” 司农寺目前职权还不是很大,等到王安石变法之后,这个部门就成一个非常关键的权力部门,肩负着青苗法的重任。 但不管怎么说,那也是中央朝廷财政部门的长官,未来还可能升职,这来头可是不小啊!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。张斐没好气道:“你打算瞒我多久?” 许芷倩心虚道:“你连司马大学士都不怕,何惧这小小的司农寺。” 张斐道:“这不是怕的问题,如果你们对我有所隐瞒,我不但不能帮助你们,那反而会害了我自己。” 许芷倩问道:“你有办法吗?” 张斐哼道:“你休要岔开话题,如果让我再知道,你们对我有所隐瞒,那你们就另请高明吧。” 许芷倩略微不爽道:“好像是你求得我?” 张斐正色道:“我求得只是合作,是平等关系,而不是给你当个工具人,听你使唤,这充满谎言的合作,你认为有必要进行下去吗?” 许芷倩自知理亏,解释道:“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,只不过我想先看你有没有办法,若是你真有办法得话,我自会将此事告知于你,我也绝不会隐瞒你的,毕竟这也会牵连到我爹爹。” “我不喜欢借口。”张斐摇摇头,又道:“不要再有下一次,否则的话,后果皆由你来承担。” 许芷倩轻轻点了下头,心想,若是你找不到办法,你看我赶不赶你出去。 张斐又让许芷倩将所有的契约、字据全部抄录一遍,然后便带着这些资料离开了。 出得寺庙,许芷倩就问道:“你到底有没有办法?” “暂时没有。” 张斐摇摇头。 许芷倩顿时面露失望之色。 张斐突然问道:“此事你可有跟你爹爹提及过?” “没有!” “为何?” 张斐问道:“是不是因为对方有司农寺的背景,害怕给你爹爹添麻烦?” 许芷倩回过头来,道:“你未免太小看我爹爹,我爹爹若是怕这麻烦,那么阿云一案,他如何又会支持告到汴京来。我没有告诉我爹爹,主要是因为我爹爹当时并不在汴京,其次,我知道告诉他也没用,因为如这种事发生过无数回,也有无数人去告官,但从未有人成功过。” “是吗?” 张斐笑道:“看来许姑娘对我还是很有信心的。” 许芷倩冷笑道:“我只是看不惯你大言不惭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张斐笑着点点头,又道:“那你介不介意,我去向你爹请教?” 许芷倩轻哼道:“你若不信我,大可去请教。” 张斐也不是故意揶揄许芷倩,回到许府,他便将此事告知许遵,并且向他询问,毕竟许遵拥有丰富的经验,这是许芷倩没有的。 许遵仔细看过他们提供的资料后,不禁摇头叹了口气,道:“这份契约没有任何问题,虽然李四不识字,但是有旁人宣读,符合规矩,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,当时没有询问清楚。” 张斐道:“但这明显是一桩欺诈事件,李四当时情况,就不可能选择只用妻子去抵偿本金,因为他也没钱还利息,还不如直接用田地抵债,一清二楚。” 许遵摇头叹道:“你可知有句话叫做‘官有政法,民从私契’,在这种纠纷中,契约就是非常重要的证据,一般来说,官府只会根据契约来判决,如果不这么做的话,官府就会有打不完的官司。” 张斐道:“这我知道,但是这其中涉及到的利息也不合规矩。” 许遵叹道:“其实朝廷曾对高利有着诸多限制,比如说,若借粟麦,须以粟麦归还,这就是防止那些大户利用物折算来压榨农夫。 不曾想却是弄巧成拙,因为通常农夫手中只有粟麦,没有钱币,可借的又是钱币,那么一旦粟麦不能及时换成钱,就变成无法还债,最终又只能将田地抵偿,反而进一步使得兼并加剧,再者说,你认为李四的妻子又值多少钱,这根本就无法计算,故在真宗朝,朝廷又放宽此类限制。” 张斐愁眉紧锁道:“如此说来,此案没得打。” 许遵摇摇头道:“我是没有办法,不过你若有办法,能够找到证据,那我也一定支持你得。” 这种民间借贷纠纷案,他是真的有心无力。 允许放高利贷,农夫是死路一条,可要不准放的话,反而死得更快。 故此官府能够坚持民从私契,不与地主勾结一起坑,那就已经是非常公平公正,不能奢求太多了。 如果不坚守这一条,首先一点,试问谁敢借? 肯定又会出现许多老赖。 当下也有不少老赖。 官府又没有这么多人手,是不是允许地主用自己的方式去追讨,这反而是滋生出更多问题来。 当然,坚持民从私契,肯定是有利于统治阶级的,这是毋庸置疑的,其中一点,大多数人都不识字。 这种文字游戏的契约,也只是地主剥夺自耕农的一种方式罢了。 如李四这种案子,真不过是沧海一粟,许遵也见过不少,但他也只能依法判决。 这就是为什么他自己下乡教百姓律法知识,目的就是避免这种事发生,但他们父女到底能力有限,只能帮一个是一个。 许芷倩又向张斐问道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张斐瞧了眼许芷倩,正儿八经道:“我打算先借一本《宋刑统》研究研究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0节 “……?” 第二十八章 告不赢,包赔 基于张斐借《宋刑统》,许芷倩对他的期许立刻减少了亿点点。 临阵磨枪。 这有用吗? 张斐确实是研究过《宋刑统》,但他也不会傻到去全文背下来,律法条例这东西,那就跟字典一样,用的时候再去查。 一边查,一边记。 用多了,自然就记住了。 真心不需要倒背如流,只要记住关键的,常用的,其它的有个大概印象就行了。 已是三更时分。 跑了一整天的许芷倩并没有早早入眠,而是坐在烛火旁,一手托腮,虽然桌上放着一本已经翻开的《宋刑统》,但是她的目光根本就不在书上面。 她是真的能够倒背如流,但也未找出为李四讨回公道的办法。 咚咚咚! 一阵敲门声响起。 许芷倩一怔,又听门外有人轻声喊道:“倩儿姐。” 是青梅的声音。 “进来吧。” 吱呀一声,烛火摇曳,许芷倩急忙抬手护住脆弱的火苗,又见青梅进得屋来。 “倩儿姐,我方才去看了,张三的屋中还亮着烛光,而且……而且他方才还让人给送去一些糕点、茶水,看来他这一时半会还不会睡。” 许芷倩点点头,道:“看来他也并没有在敷衍我。” 青梅问道:“倩儿姐,你说他能想到办法吗?” 许芷倩幽幽叹道:“我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,不对其报什么希望,但爹爹似乎挺看好他,但愿他能够想到办法吧。” …… 张斐最初的策略,是利用许芷倩广撒网,看能不能捞到一条大鱼,不是说他真的要伸张正义,替天行道。 他很清楚目前自己没有这个能力。 对于他而言,最好的结果,那就是锄强扶弱的同时,还能够名利双收。 结果是名利,过程可以是锄强扶弱。 可见他是有选择性的。 如果以此来论,他就不应该为此案花费太多努力,毕竟许遵都说了,这官司很难打,几乎没有胜诉的可能性。 但人就是复杂的。 虽然张斐没有表现出来,但是他内心其实是非常同情李四的,他觉得那陈裕腾实在是太过分了,都已经将人家老婆弄走了,却还不满意,非得要将人逼死。 他愿意为此努力一下,看看能不能挽回。 可是当他将《宋刑统》有关借贷方面的律法,全部阅览一遍后,他感到的只有更加绝望。 这《宋刑统》完全脱胎于《唐律疏议》,但是由于宋朝经济繁荣,在借贷方面,添加了许多条例,多半都归纳于《杂令》中。 虽说其中多半条例都是偏向债权人,但也有维护债务人的权益,考虑的也算是非常详细,真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。 比如说,之前许遵提到的折算问题,律法中也有明确规定: “诸以粟麦出举还为粟麦者,任依私契,官不为理。” 就是借米还米,借钱还钱,不允许以物还钱,如此就不存在折算问题。 本意是好的,结果又弄巧成拙,反而坑了更多百姓。 可见高利贷这事,是很难去约束的。 故此民间借贷利息,常常是本金的两三倍之多,朝廷也是明确禁止利滚利,但事实上根本无法禁止。 除非是那种明目张胆的掠夺、欺骗,他们能管管,一般这种你情我愿,且手续完备的契约,他们都是选择任依私契,官不为理。 你都知道这利息很高,你还要借,那你能怪谁。 当然,谁敢怪朝廷。 “唉……” 张斐如渣男一般,将与自己翻云覆雨一晚的《宋刑统》扔在桌上,直摇头道:“看来有些事光凭努力,也是难以取得成功的呀!” 语气中透着一丝沮丧。 显然他已经准备放弃。 这份契约,要是拿到后世去打,那绝对有得一打,但放在如今,几乎就没得打。 伸了个懒腰,张斐来到窗前,将窗户打开,但见东边那片天已经呈现鱼白之色,“呀!都已经天亮了,好久没有这般通宵达旦的工作了。” 他一边活动着双臂,一边眺望远方,清晨的凉风,吹走了脸上倦意。 “唉……今儿就去跟许娘子说清楚,此事我也是爱莫能助啊!哎呀!到时又会被她嘲弄一番。我这究竟干得是什么蠢事啊。” 站得片刻,张斐忽觉肚子有点饿,于是又回到桌前,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。 “嗯?怎么是户婚律?” 张斐明明记得自己是翻到杂令那一页,偏头看了眼窗户,又回过头来,自言自语道:“对了!我如今可还是条单身狗,对了,如今好像还能够一妻多妾,呵呵,可得了解一下如今的婚姻律法。” 于是他拿起桌上《宋刑统》,一边吃着糕点,一边看了起来。 可是看着看着,他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,他突然将手中的糕点扔到一旁,又从满桌子的资料中,翻出那几张契约抄本看了起来。 看着看着,便是喜出望外,道:“对呀!这官有政法,民从私契,针对的是民事纠纷,可如果我能够打成刑事纠纷,那这条铁律,可就不攻自破了,看来我还是经验尚且,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,真是不应该啊!” …… 傍晚时分。 许芷倩站在廊道上,远远望着张斐屋子,向一旁的青梅问道:“他一直没有出来过吗?” 青梅摇摇头,道:“不过我问过方才去他屋里送晚饭的荣伯,荣伯说张三还在看书,都没有跟他说话。” 许芷倩撇了下嘴角,郁闷道:“他也不知道找我去帮帮忙,还说与我合作。” …… 这张斐一日未出门,许芷倩也是在床上辗转反侧,见天亮了,便起得床来,一番洗漱后,也顾不得吃早餐,便急急往前院行去,不过在路过张斐的小院时,她在院门前踌躇不定。 几度想敲开张斐的房门,可又不好意思,她一个大家闺秀,大清早地跑去敲男人的房门,这像个什么事。 “倩儿姐。” “啊?” 许芷倩吓得一跳,偏头看去,见是荣伯,急忙问道:“荣伯,你是来给张三送饭的么?” 荣伯摇摇头道:“张三郎方才已经吃过早饭,如今正在前院陪老爷散步。” 许芷倩闻言,立刻往前院走去。 见张斐正与他爹在院内谈笑风生,心中一喜,难道他想到办法了。 “爹爹早!” 许芷倩走了过去,向许遵问候了一声。 张斐非常识趣地主动打招呼:“许娘子早。” “早!” 许芷倩瞧了眼张斐,故作轻松地问道:“你想到办法了么?” 张斐先是瞧了眼许遵,然后自嘲地笑道:“真是瞎折腾了两天。” 许芷倩道:“此话怎讲?” 张斐道:“因为根本不需要打什么官司,直接让李四去告官便行。” 许芷倩听得云里雾里,道:“我……我还是不明白。” 张斐笑道:“这官司之所以难打,是在于大家都这么干,而且百姓确实有借贷的需求,朝廷又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,自然无法干预。 但如今可是不同,如今朝廷正筹备变法,也就是说,这种情况将会得到改善,而此时此刻,朝廷更需要一些案例来充分证明变法的合理性。 现在就看谁敢告,谁告谁就赢。其实我之前能够打赢那场官司,朝中情况也帮了我不少忙。” 许芷倩听是听明白了,而且她也知道,此案能够打到汴京来,王安石其实是功不可没,但她不太相信这么简单! 于是,她看向许遵。 许遵捋了捋胡须,道:“能不能成,爹爹可不敢保证,但是朝廷最近的确有打算要推行新法,你王叔父也多次提到民间举债这一点。” 许芷倩面色一喜,她对她爹那是深信不疑,道:“那我让李四去告官?” “告!” 张斐笑道:“立刻去告,如果告不赢,我包赔。” 许芷倩见张斐信心满满,又见许遵捋须不语,便也放下心来,点头道:“好吧,我这就让人去联系李四。” 许遵道:“倩儿,不着急,你先将早餐吃了。” “知道啦!” 声音已经是从远处传来。 许遵无奈地直摇头。 张斐看着许芷倩急匆匆的背影,突然皱了下眉头,道:“恩公,令千金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夫,都能够做到关怀备至,为什么对我却如此刻薄?” 许遵哼道:“为什么这么对你,你自个心里不清楚吗?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1节 张斐讪讪道:“那真的只是一个误会。” 许遵道:“是不是误会,其实并不重要,重要得是,你要明白一个人的名誉就如同那千里之堤,需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够建立起,可若平时不注意,小小蚁洞,便能使得千里之堤崩塌。” 张斐笑道:“多谢恩公教诲,其实道理我都懂,但是我觉得做君子太累了,也不适合我。” 许遵问道:“那你是想做一个小人?” 张斐摇摇头道:“我只是想做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。” 许遵捋了捋胡须:“不拘小节,倜傥豁达,也未尝不可,但是你要记住,如果你在大是大非上敢犯错,那我第一个不饶你。” 张斐犹豫了片刻,遂郑重其事道:“这一点我可以答应恩公。” “且先听着。”许遵一笑,突然低声道:“对了,要是这场官司打不赢,可有你小子好看得。” 张斐嘴角一扬:“恩公放心,一定赢。” 第二十九章 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日下午,许芷倩是气冲冲地回到府中。 正在门口清扫的荣伯,忙行礼道:“倩儿姐,你回来了。” “荣伯,张三在家吗?” “在……” 荣伯刚说了一个字,就觉老眼一花,面前的许芷倩已不见人影,不禁揉了揉眼,喃喃自语道:“方才是俺眼花了么。” 来到张三的小院门前,许芷倩丝毫不顾及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,大声喊道:“张三!你给我出来。” “是谁在外面嚷嚷……” 随着吱呀一声,房门打开来,只见张斐从屋内行出,“哟!是许娘子啊!” “张三,你这卑鄙小人,竟敢戏弄于我。” 许芷倩玉指指着张斐,怒不可遏地说道。 张斐是一脸蒙圈,“我戏弄你什么?” 许芷倩道:“你还在这里装傻充嫩,前几日是不是你说只要李四告官,就一定会赢吗?” “是的。” 张斐点点头,又道:“没有赢吗?” 许芷倩气急不过,又上前几步:“何止没有赢,那李四还在官府吃了一顿鞭打,他本就可怜,你为何还要这般加害于他?” 张斐道:“我没有害他。” “你还狡辩?”许芷倩真是恨不得举起小拳拳捶他胸口。 “我狡辩什么。”张斐耸耸肩道:“我当时是说了稳赢,但是我也说了一个如果。如果他没有赢的话,我包赔,许娘子不会刚刚好,就记得前半句吧。” 许芷倩愣了下,道:“你赔什么?” “他的一切损失。”张斐轻描淡写道:“一百贯够不够?” “一百贯?”许芷倩美目眨了眨,见他如此淡定,心知,他肯定早就猜到会打不赢,于是问道:“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?” 张斐笑道:“祥符县我又不熟,若去那里打官司,这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,要打就到开封府来打,但如果李四不先在祥符县告官,他就无权来开封府。” 根据北宋的制度,一般情况下,百姓是不能够越级告状,只有说,你不服当地判决,你才能够去更高行政机构告状,祥符县正好属开封府。 可是许芷倩哪里还敢相信张斐。 之前他是拍着胸脯说,一定赢,结果害得人家被鞭打一顿。 张斐看出她心中所想,于是道:“许娘子若是不信,我可以与那李四签订契约,由我来帮他打这场官司,我将给予他一百贯的赔偿。” 许芷倩只觉出现了幻听,“你说什么?你帮他打官司,你还给予他一百贯?” 这可真是稀奇啊! 你一个珥笔之人跑去帮人打官司,你还得给对方钱,菩萨也没有你这么善良啊! “是的。” 张斐点点头,话锋一转,又道:“但是这场官司所产生的其余利益皆归我。” 许芷倩谨慎道:“其余利益?” 张斐道:“这你别管,反正不管输赢,我都将支付李四一百贯,他是稳赚不赔啊。” 许芷倩不可思议道:“你是疯了吗?就算你最终赢得这场官司,官府让陈裕腾如数退还给李四,恐怕连三十贯都没有。” 张斐笑道:“原来许娘子这么关心我。” “呸!谁关心你。”许芷倩怒瞪张斐一眼,旋即又问道:“那你打算赚多少?” 反应倒是挺快的呀!张斐摇摇头道:“不告诉你。” “……” 许芷倩哼道:“你若不告诉我,那我就……” “就什么?” 张斐笑道:“就不告吗?那我其实也无所谓,不过你也不能说我骗你,我愿意包赔,并且赔偿数额,可是不小,是你不愿意罢了。” “你……”许芷倩气得直喘。 惹得张斐都不由得往她胸前瞟了瞟,哎呦!还有点料啊!那又怎样,等我有了钱,还怕没女人么。 他双眸望天。 许芷倩突然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?” 这才像样吗。搞得你好像有得选一样。张斐神色一变,正色道:“先与李四见上一面,签订正式的契约,如此也能够确保,我们之间不会再产生其它得误会。” 许芷倩冷冷道:“我们之间没有误会。” 张斐只是无奈一笑。 虽然话比较狠,但如今许芷倩别无选择,因为张斐给得实在是太多了。 一百贯? 这官司怎么打,也不可能赔这么多啊! 许芷倩又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“去哪?”张斐错愕道。 许芷倩道:“不是你说要去见李四吗。” 张斐道:“现在就去,如今天色可是不早了呀!”说着,他还看眼天空。 许芷倩道:“他就在汴京。” 说完,她便转身离开了。 这女人真是像极了他爹,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,明明是她一直在帮助李四,如今她却觉得自己非常愧对李四,害得李四遭了一顿鞭打,那边又担心陈裕腾会对李四不利,索性将李四带来汴京,如今就住在相国寺。 但李四伤得并不重,就是小腿肚子挨了几竹条。 然而,相比起这点伤,眼前的事,更令李四感到恐惧。 “又……又签契约?” 李四忐忑不安地望了眼张斐,又望了眼许芷倩。 张斐笑道:“你现在签任何契约,都是稳赚不赔的。” “你别听他瞎说。” 许芷倩白了张斐一眼,又将手中契约放到李四面前,道:“我已经帮你检查过,没有问题,只要你签下这份契约,无论发生什么,他都必须给你一百贯。” 说话时,她眼神时不时瞟向张斐,目光中充斥着疑惑。 这份契约,她是来来回回检查数遍,根据这份契约,只要李四听从张斐的安排,前去开封府告官,那么张斐就必须支付李四一百贯。 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” 李四不但不喜,反而吓得有些慌。 一百贯对于他而言,那就是天文数字,自己求人帮忙,对方还给他钱,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啊! “完全可能。” 张斐笑道:“但也不是说,你躺着就能把这钱给赚了,你也需要做点事。” 李四问道:“我需要做啥?” 声音都在发抖,一百贯钱,能是普通劳力吗。 张斐道:“我听说你平时也去河里打鱼,赚点小钱。” 李四木讷地点点头。 张斐道:“那你水性一定不错吧?” 李四忙道:“那汴河是奈何不了我的。” “那就行了。” 张斐点点头,然后非常轻松地说道:“你要做的就是两件事,非常简单,第一,投河自杀,第二,投案自首。都不需要动脑,最适合你了。” 且不说李四,许芷倩听得都是面色苍白。 这钱可真是不好赚啊! 第三十章 一波三折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,乃是出门郊游的大好时节,汴河大街上是人上人海,车水马龙,河船上传来的嬉笑声,朗诵声,袅袅琴音,不绝于耳。 “我不活了!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2节 忽听得一声凄惨地叫喊。 但见一人从桥上跳入河中。 扑通一声。 水花四溅。 “呀!有人跳河自杀。” “啊!” …… 桥上登时传来阵阵尖叫声,引得游人停驻侧目。 “让让!快让开!” 一道修长的身影,挤过人群,但见那年轻英俊的脸上是充满着正义感,这年轻人来到桥边,是毫不犹豫,正准备纵身一跃。 “让开!” 说时迟,那时快,一只大手从后面拿住年轻人的肩膀,往后一拉。 “我操!” 年轻人一声悲呼,整个人往后倒去,隐隐见到一道身影从旁掠过,单脚踏在桥墩上,纵身一跃。 怎一个帅字了得。 “哎呦!” 同时年轻人直接屁股着地,疼得他是龇牙咧嘴,但他却顾不得疼痛,直接弹起,来到桥边,低头看去。 但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,奋力游向正在河里扑腾的男子。 眨眼间,那汉子游到落水男子身边,一手直接挽住那落水男子。 “你来……”落水男子回头一看,突然面色吓得苍白,惊叫道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 那汉子不语,抱着那落水男子便往岸边游去。 那落水男子却是显得更加惊慌失措,“你是谁?你想干什么?你走开!你放开俺,放开俺,俺不要你救。” 他突然奋力挣扎起来,情况顿时变的是凶险万分。 此番变故,又使得河边响起一阵尖叫声来。 “该死的!” 桥上的年轻男子,不禁骂得一声,撸起袖子,大喊道:“好汉莫慌,我来……” 话刚出口,听得身后一声大喊,“好汉莫慌,俺来助你。”又有一只手从后面伸出,拿住了他的肩膀,往后一拉。 “我操!” 年轻男子再度往后倒去,只见他眼角已泛起泪光,是生无可恋地望着一个白袍后生从他身后掠过,借其之力,飞跃腾空,帅得是一塌糊涂。 “哎呦!”年轻男子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,当即双手捂脸哭了起来,“真是日了狗了,这么下去,我特么也不想活了。” 这年轻男子不是别人,正是张斐,而那落水男子不是李四是谁。 他们正在完成第一步投河自杀,结果…… 河中。 还在挣扎的李四,又见一个白面后生冲他游来,不禁显得更加惊慌失措:“你又是谁?放开俺!俺不要你们救,你们走,都走。” 他一边用双手想要拉开环抱自己的大手,一边双脚奋力踹向游向自己的后生,激起阵阵水花,使得那后生都睁不开眼来,躲闪不急,直接被一脚踹在脸上。 但见那后生一个闷子下去,片刻间,就出现在李四身旁,他一抹脸上水珠,一手抓住那落水男子的发髻,就往水里摁。 “呜呜……救命……呜呜……救命!” 被那汉子抱住李四,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,抬头高呼一声“救命”,便又给那后生给摁到了水里去。 这好人好事现场,顿时演变成了凶案现场。 岸边的观众都已经看傻眼了。 是死一般的寂静。 “够了!” 回过神来的汉子见李四已经是奄奄一息,无力反抗,当即喝得一声,一手将后生推开,再度抱着李四往岸边游去。 那后生似乎也并无害人之心,帮着汉子一块将李四救上岸去。 李四瞧了眼身旁的后生,面露恐惧之色,是乖得不行,老老实实上得岸去。 那汉子将李四往岸边一扔,便径自离去,真是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啊! “好汉!好汉!” 后生叫得几声,可那汉子似乎没有听见,很快便没了踪影。 “这人真是奇怪。”后生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,又来到李四面前,望着生无可恋的李四,是一脸好奇道:“大哥,你为啥要跳河自杀?” “俺为啥要跳河自杀?” 本来精疲力尽的李四,听得此话,顿时就跟了打鸡血一样,慌忙从地上爬起,左顾右盼,惊慌失措道:“你为什么要救俺?为什么要救俺?俺要跳河……” 说话时,他又朝着河道冲去。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,纵使边上站着许多人,却无人反应过来。 “等会!” 听得一声叫喊,但见一人冲了过来,拦住李四的去路。 “你走开!” 焦虑的李四着急地双手一推,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时,顿时惊叫一声:“是你。” 只听得一声“我操”,张斐终于如愿掉落到河里去了。 只不过姿势稍显狼狈,至少比他想象中的要狼狈得多。 李四呆愣半响,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,喃喃自语道:“这可咋办?这可咋办?” 完全演不下去了。 突然,他一个翻身,扑在地上,一边捶地,一边嚎啕大哭起来:“俺就是想死,咋就这么难呢。咋就这么难呢……” 那后生倒也真是仗义,又急忙去到岸边,准备下水救人。 只听河中张斐焦虑地喊道:“大哥,你切莫下来,我通水性。” 后生闻言,便是作罢。 过得一会儿,张斐上得岸来,近乎崩溃的他朝着已经崩溃地李四道:“这位大……大哥,你先莫哭。” 语带哽咽。 难兄难弟的既视感,都快要溢出屏幕。 不过,这也符合张三李四的气质。 李四抬头一看,只见张斐湿漉漉站在他面前,气喘吁吁,挂住水珠的睫毛,都反射出愤怒的光芒来,又见他咬着后牙槽道:“大哥,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,你有什么难事,先说出来,兴许我们中有人能够帮你。” 话一出口,只听得一阵整齐划一的踏步声。 张斐抬头一看,只见周边一圈人,纷纷后退一步,仿佛眼前是一个大型的诈骗现场。 就这么真实吗? 唯独那后生还凑了过来,连连点头道:“是呀!是呀!你到底是为啥事要自杀?说出来,说不定俺们能够帮你。” 李四眨了眨眼,突然又翻身,一屁股坐在地上,哭喊道:“我真是好惨啊!浑家被人夺走了,祖田也没有守住,呜呜呜……” 这本是他们二人捣鼓出来的一场苦肉戏,简简单单,但没有想到这一沾水,就能水出这么多情节来。 还搞得这么惊心动魄。 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! 好在如今又给圆了回来,李四一边凄惨地嚎哭,一边断断续续地将他被陈裕腾夺妻夺田之事给絮叨了出来。 张斐一边听着,一边注意围观群众的神色。 真是人间百态啊! 围观之人中,有人是摇头叹息,有人是敢怒不敢言,也有人是幸灾乐祸。 张斐现在是完全不需要演,因为他现在非常愤怒,握拳振臂,正欲开口时,忽见身边那后生握拳振臂,打抱不平道:“岂有此理,这个陈大财主真是欺人太甚,大哥,你莫要害怕,俺与你去找他理论理论。” 日了!这小子究竟是哪里冒出来得群演,竟敢抢我主角的台词。张斐恨不得一脚将这后生给踹下去,但眼下也只能附和道:“这位小哥说得不错,在这朗朗乾坤下,竟还有如此悲剧,吾辈又怎能坐视不理。” 说着,他又赶紧向李四道:“李四哥,你先莫哭,我一定帮你要回你的妻子和田地。” 唰唰唰!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张斐。 那后生急急问道:“这位大哥,你这是要与我们一块去么?” 张斐哼道:“去!但是我要去的是开封府。” “开封府?” 那后生不禁问道:“不知大哥是那位朝廷大员的公子?” 这一看就是懂行的人呀! 没关系跑去告官,那不是自寻死路吗。 还不如去干他一架。 岂不快哉! 张斐怒喝道:“混账!天理昭昭,公道自在人心,与我家世何干。” “好一个天理昭昭,公道自在人心。” “说得好!” “如今那些大地主借高利放贷,使无数百姓家破人亡,此等事例,如今已是随处可见,朝廷若还继续放任不管,我大宋危矣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3节 …… 人群中顿时有不少人响应。 一眼看去,皆是那年轻的读书之人。 那后生小声劝道:“大哥,这官可是不好告呀!” 张斐笑道:“别人不易,于我不难。” 那后生忙问道:“大哥,你是……?” 张斐道:“不瞒各位,吾乃珥笔之人,汉阳张三郎。” “珥……珥笔之人?” 方才那些路见不平的书生,顿时面色怪异之色。 感情我们不是同道之人啊! 这回不等那后生开口,李四便抢先道:“俺可没有钱请你。” 被忽略半响的他,语气是十分急促,好似生怕被人抢了台词。 “李四哥且放心。”张斐突然昂首朗声道:“我张三郎苦读讼学十余载,只为诉尽天下不平之事,故我帮穷人打官司,且不收分文。” 李四哽咽道:“真……真的吗?” 张斐见他挤了半天,也挤不出眼泪来,心中一声哀叹,弯身将其扶起,道:“放心,明日我便与你去开封府,讨回公道。” 李四面露恐惧之色,“去……开封府讨回公道。” 不等张斐开口,一名书生挺身而出道:“李四哥莫怕,明儿我与张三郎一道前去为你讨回公道。” 珥笔之人,尚且如此,他们这些苦读圣贤之书,又岂能甘于人后。 登时又有不少书生站出来,表示明日要与张斐一道去开封府。 “你们……”李四顿时目泛泪光,哽咽地说不出话来。 这回可真不是演得。 那后生似被气氛感染了,突然蹦跶了起来,“俺明儿也跟着你们去凑凑热闹。” 张斐瞅着那后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,就是你小子弄得事情变得这么复杂,正欲开口时,忽然目光瞟向那后生的身后,但见一个国字脸,八字胡,左边脸颊留有刺青的中年男子正阴沉着脸站在那后生身后。 后生也注意到那张斐的目光,回头一看,顿时惊呼道:“爹爹!” “你这兔崽子!” 中年人是毫不犹豫,直接抡起蒲扇大的巴掌,扇了过去。 那后生也是机灵的很,矮身躲过,一个箭步上前,再度跃入河中。 中年人上前一步,站在河边,朝着在河里扑腾的后生,“你小子有本事永远别回来。” 喊罢,中年人回过身来,打量了一下李四,问道:“当初你借钱之时,可有想过将来能否还上?” 张斐听得眉头一皱,瞥向那中年人,暗道,高手啊! 中年人又瞧了眼张斐,然后径直离去了。 人群中顿时又响起阵阵议论之声。 “可不是么,当初是他自己主动去借钱的,又没有人逼着他去,还不上还有理呢。” “要这么说起来,那个陈员外可还是他的救命恩人,若不借他钱,他恐怕都活不到今日。” …… 顿时又是满屏幕的阴阳怪气。 人性啊! 李四不禁忐忑不安地看着张斐。 张斐给他一个宽心的眼神,这种情况也在他的预计之内,没事,有人议论就行,不管好与坏,道:“你莫要害怕,你又没有赖账,是对方欺人太甚,要你妻子还不肯罢休,又设计夺你田地,无论如何,我定会帮你讨回这公道来。” 人群中又传来更多的议论之声。 张斐不再理会,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,带着李四离开了。 第三十一章 投案自首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! 在张斐的整个计划中,这第一步是属于最为轻松的一步,闭着眼都能够完成的,哪里知道冒出这么多意外来,还险些坏了他的大事。 回到许府,一进门就见许芷倩亭亭玉立地站在前院,望着他这只落汤鸡,香肩微微耸动着。 张斐撩开额头一缕湿漉漉的头发,道:“想笑就笑吧,可别憋坏了身体。” “噗!” 许芷倩一听他这么说,当即忍不住了,咯咯笑了起来,越笑越止不住,竟捧腹大笑起来。 她可是知情者,且也在场,她当时的目光一直都锁定在张斐身上,张斐的狼狈,她尽看在眼里,当时她还很紧张,但如今…… 只有开心。 张斐瞅着她笑得那么欢,又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,也被幽默到了,跟着她呵呵笑了起来。 二人相视一眼,又哈哈大笑起来。 过得好一会儿,二人才止住笑意。许芷倩幸灾乐祸道:“让你故弄玄虚,活该你。” 张斐没好气道:“你个没良心的,我这都是为了你好,你还来嘲笑我。” 许芷倩哪里信,一翻白眼道:“为我好?” “当然。” 张斐道:“制造这一场意外,那么在大家眼里,这就是我个人的事,如此就可避免别人猜想是你们许家在背后从中作梗。” 许芷倩神色一愣,觉得张斐说得也不无道理。 这是一个意外,那大家自然不会联想到他们许家。 她稍稍瞥了眼张斐,见那厮一脸坏笑,当即轻哼道:“我才不信,你分明就是想借悠悠众口给予开封府压力,以及宣传你自己,什么诉尽天下不平之事,且不收分文,你骗鬼去吧。” 张斐也没有否认,呵呵笑道:“一举两得,并不冲突。” 许芷倩又问道:“如今已经完成第一步,这第二步投案自首又是怎么回事?” 张斐故作高深道:“明日便知。” …… 开封府。 “在闹市之中跳河自杀?” 吕公著哼道:“这定是那小子在故弄玄虚,想要博取大家的同情。” 主簿黄贵道:“下官也是这么认为的,上回张三以孝道为阿云脱罪,此番他肯定又想故技重施,先在民间制造舆论,博取同情,给予官府压力。” 吕公著稍稍点头,道:“很有可能,不过在这公堂之上,凡事还要讲证据,讲律法,他若拿不出确实证据来,光凭同情,那也是不可能的。你立刻命人骑快马去祥符县,将此案有关的堂录取来。” 祥符县就在边上,快马来去,时间是足够的。 黄贵却是一愣,道:“知府,这不过是小案,知府如此看重,或许正中张三的下怀。” 他这么干,就是逼着你开堂审理。 吕公著叹了口气:“这虽是小案,但却是我朝的一个大问题,百姓肯定也会非常关注的,朝廷可能也会非常关注,我们必须要慎重对待,以确保不会激起民怨,以及不必要的争斗。” 黄贵心领神会,上回张斐能够打赢官司,那许遵、王安石是厥功至伟,天知道他们是不是站在张斐身后的,立刻道:“下官马上就去安排。” 其实除此之外,吕公著愿意接受张斐的挑战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他也不服上回的判决,他想亲自跟张斐过过招。 …… 翌日。 “你就非得穿得这么招摇过市吗?” 许遵瞅着张斐又是一身崭新的青衣小帽,颜色极为鲜艳,这真是哭笑不得。 一旁的许芷倩是头回见到张斐的工作服,对此是忍俊不禁。 如果他要找人打官司,她是绝不会找这种人的。 看着就不靠谱! 张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:“没有办法,穿不上官服的我,只能穿得鲜艳一点,给自己增添一点底气,也能让人更容易记住我。” 许遵稍稍点了下头,道:“我听闻昨日下午,开封府派出一匹快马赶往祥符县,想必如今开封府是严阵以待,你可不能大意啊!” 张斐笑道:“这正是我所期许的。” 许遵哦了一声:“此话怎讲?” 张斐道:“因为开封府拿回来的,就是我所要的铁证,昨日那场戏,便也是为此。” 许芷倩听得是云里雾里,道:“关于祥符县的判决,我已经研究过无数遍,判决并没有任何问题,你不可能能够推翻祥符县的判决。” 张斐笑道:“我也没说要推翻祥符县的判决。” 许遵看出张斐不愿多说,也知道他打官司的风格,呵呵笑道:“若非公务缠身,老夫倒是想去学习学习。” 许芷倩忙道:“爹爹勿要遗憾,女儿代你去便是。” 许遵没好气瞪了她一眼。 …… 开封府。 府衙大门门前是人头攒动,乌泱泱的一片啊! 经昨日那么一闹,此事闹得真是沸沸扬扬。 然而,高利贷是一个社会问题,不是一个个人问题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4节 这方面的诉讼是最难的。 一般关于这方面的官司,绝大多数都是债权人胜诉,除非是那种极其露骨的敲诈勒索,等同明抢,否则的话,是很难打赢的。 绝大多数的地主都不傻,他是有所计划的,也做好被告的准备。 昨日张斐说得是那么正义凛然,信心满满,令市民们感到非常好奇。 先不说能不能赢,他们更关心张斐会不会来。 别是吹牛皮的。 大多数人都认为张斐就是在口嗨。 “来啦!来啦!你们快看,那张三来啦!” 忽听得一人喊道。 “在哪!在哪!” 只见一个白面后生钻出人群来,一眼就瞅见那青衣靑帽的张斐,立刻挥舞着双手,跑了过去,“张三哥,张三哥。” 一会儿工夫,他就跑到张斐身前,上下打量着,充满欣赏地说道:“张三哥,你今儿这身可真是俊啊!”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肺腑之言,令张斐立刻视其为知己,只想与他烧黄纸,斩鸡头,昨日发生的一切,全然忘记,抱拳道:“在下张斐,敢问兄弟高姓大名?” “俺叫马小义。” 马小义拍拍胸脯,又道:“你叫俺小马就行了。” “小马哥?” “也行!也行!” 马小义嘿嘿笑道。 虽然马小义比张斐年小几岁,但是当下“哥”不仅仅就是指兄长的意思。 我说你小子怎么恁地仗义,原来是小马哥。张斐笑着点点头,突然指着马小义左边淤青的眼角,道:“被你爹打得?” 马小义对此只是嘿嘿一笑,又道:“三哥,方才那边好多人都说你不敢来,可俺相信你一定会来的。” 张斐问道:“为什么?” 马小义道:“俺可是打听过你的,原来你就是帮那登州阿云打赢官司的珥笔之民,那么难的官司,你都能够打赢,更何况这场小官司,不过俺爹说你一定打不赢。” “是吗?”张斐想起昨天那个中年男人,好奇道:“你爹凭什么这么说?” 马小义哦了一声:“因为俺爹就是开典当行的。” “嗯?” 张三李四顿时一脸防备的看着马小义。 当下的典当行主要业务就是放高利贷。 你…… 这…… 原来是敌人啊! 马小义眨了眨眼,似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忙道:“但是俺可是帮着你们的,俺还跟俺爹赌你一定赢。” “……?” 这谁信啊! “你就是登州来的张三?” 忽听前面一人道。 张斐抬头看去,但见一个书生拦住他的去路,点点头道:“正是在下,不知阁下有何指教?” 那书生不理会张斐,突然又朝着李四道:“这位大哥,你且莫信此人,他当初曾利用孝道为一个谋杀亲夫的凶手脱罪,据说那犯妇与之还有奸情,实乃无耻小人也。” 李四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憨厚的他认为这是好事啊,证明俺三哥有能力。 人群中隐隐听得有人在议论阿云一案。 原来那个案子早就闹得是满城皆知,但是大家对张三,是只闻其名,不知其人。 昨日张斐自保家门后,才令大家恍然大悟,此人极有可能就是登州来的张三。 这一回他们可算是见到真人了。 张斐只是淡然一笑,不理会这书生,带着李四继续往大门那边行去。 那书生哼道:“你不敢声张,莫不是做贼心虚?” 张斐停下脚步,回过身来,道:“我不与你争辩,那是因为你站在这里说得每一句话,都如同狗屁一样,除了臭,真是毫无意义,又不用负责,根本争不出个结果来,有能耐你就去公堂上与我辩一辩。” 说着,他大拇指往府衙大门一指,“我现在要进去了,你去吗?” 书生那张白净的脸唰的一下,就如同东边的朝阳,是红艳艳的。 张斐身旁的马小义帮声道:“是呀!是呀!你别光这里说,进去与俺三哥论论。” 又听人群中有人道:“张三,我支持你。” “我也支持你。” “关于阿云一案,分明就是其族叔之过,她不过是为自保。” “不错!” …… 关于阿云一案,朝中是分两派,民间更是分成好几派,对此也是争论不休,有反对张三的,也有支持张三的。 各种谣言也是传得满天飞。 但这都非常正常。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,如果不能发表与别人不一样的意见,又怎能彰显自己的聪明才智。 “多谢各位!多谢各位!” 张斐拱拱手,在不少人的支持声中,带着李四来到府衙门前。 只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刀笔吏站在门前,不等张斐行礼,便道:“你就是张三?” 张斐点点头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 “跟我进来吧。” 那刀笔吏领着张斐和李四入得府衙。 马小义本也想跟着进去,但可惜被门口的衙役给拦了下来,只能郁闷地站在门口,翘首盼着。 过得一会儿,府门大开。 “升堂!” “威……武……” 相比起这开封府的堂威,登州府衙根本不值得一提啊! 庄严的大堂,制服鲜明的衙差。 威严感,不言而喻。 但见吕公著身着官服坐在公堂上。 其实昨日之事,也的确给予吕公著一些压力,原本这种民事诉讼案,通常都不会公开审理,甚至都不需要开封知府出面,但是吕公著认为张斐演那一出戏,是要打同情牌,索性就公开审理,免得让张斐在外面造谣生事。 而且他认为此案无论谁输谁赢,他都是能够接受,因为他内心也比较同情李四的遭遇,但同时他又想治一治张斐,故此他非常愿意给张斐一个发挥的机会。 “传张斐,李四。” “传张斐,李四。” 过得片刻,只见张斐与李四来到堂内。 来到堂上,李四二话不说,便是大呼冤枉。 吕公著一拍惊堂木,喝止李四,又问道:“你有何冤屈?” 眼睛却是看着张斐的。 张斐也适时站出来,他先是声情并茂地将李四所遭遇的一切,诉说了一遍,完全掌握北宋语言后的他,感情流露也是越发自然。 门口的围观者,听完之后,无不摇头叹息。 讲完之后,张斐神色激动道:“这完全就不合乎情理,当时的情况,李四除非贱卖祖田,或以祖田抵债,否则的话,根本就无法偿还,不管是本金,还是利息。 那么在这种情况,李四又怎么可能会用妻子去抵偿债务中的本金,因为他也还不上利息,到头来,还得用祖田抵债,那何不直接履行第一份契约,若是还不上,便用祖田抵偿所欠债务。 更别说左邻右舍都知道李四非常爱他的妻子。所以,这根本就不合乎清理,这分明就是一场欺诈事件。” 门外顿时有人叫喊道:“说得好!说得真是好!” 不是马小义是谁。 同时门口又响起阵阵议论之声。 确实! 这极其不合理。 意义何在? 然而,凭借关系站在公堂侧门的许芷倩,却是暗暗着急,心想,这番说法,虽通情达理,但缺乏证据,能够证明李四是受到欺骗,而不是自己失误所造成的,他若想凭此打赢这场官司,那真是痴心妄想。 吕公著连拍三下惊叹木,待门口肃静之后,他又向李四问道:“李四,你们当时是如何商谈的?” 李四答道:“俺当时与那陈员外谈得是用妻子抵偿所有债务。” 吕公著又问道:“可是据本官所知,当时有宣读人,宣读人有无读错?” 李四摇摇头。 吕公著问道:“既然你听到他读的是本金,为何当时不提出异议?” 张斐马上抢先言道:“回禀知府,李四从未读过书,他不知本金与债务的区别,而那宣读人也未做进一步解释,故我以为宣读人也应该为此负责。” 吕公著一拍惊叹木,叱喝道:“你看看第一份契约,上面清楚写明本金与利息的关系,你叫本官如何相信,他不知本金的意思?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5节 张斐道:“李四签了第一份契约,不代表他就知晓其中含义。” “那他就应该找人问清楚,这不是理由。”吕公著又向李四道:“李四,你还不从实招来!” 李四吓得一抖,忙道:“小民是明白,但是小民当时念及妻子,故没有在意。” 张斐激动道:“反对!我反对!知府此言,带有威吓,这不公平,我要求李四此言不能作数。” 他手舞足蹈,再加上他鲜艳的服装,看上去真是如同街边耍杂技的,令人忍俊不禁。 又来这一招。吕公著沉眉道:“本官也非常同情李四的遭遇,但是这一切后果,皆是由他的不小心所造成的,你们没有确凿证据,能够证明这份契约有问题。” 张斐当即质问道:“知府又敢保证这份契约,以及祥符县的判决就没有问题吗?” 你小子还敢吓唬我?吕公著非常肯定地说道:“本官已经将此事调查的清清楚楚,这契约写得非常清楚明白,其过程也是完全遵从官府的规定,没有任何问题,祥符县的判决亦无错漏。本官在此也要告诫尔等,在签订契约之前,一定要弄清楚,否则的话,吃亏只会是你们自己。” 虽然古代是追求结果正义,但是你得拿出证据来,而事实证明,是李四自己不小心,而不是过程中有欺诈嫌疑。 白纸黑字,写的是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 张斐仰面长叹一声,缓缓言道:“既然这份契约没有问题,那李四将要面临牢狱之灾。” 吕公著微微一怔,道:“你此话怎讲?” 张斐拱手道:“李四犯下戏卖妻子之罪。小民在此代李四自首认罪,还望知府能够宽大处理。” 李四立刻跪下,高呼道:“小民有罪,小民有罪。” 第三十二章 玩严谨是吧! 戏卖妻子? 一直在调查此事的许芷倩,听得这个罪名,不禁都是一脸错愕。 她都如此,更何况其他人。 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哗然之声。 这都哪跟哪呀! 吕公著也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,这完全超出他昨夜的准备,是连拍几下惊堂木,要求肃静,待门口人声消失之后,他才问道:“你方才说甚么?戏卖妻子?” 张斐点头道:“不错,李四戏卖妻子,依我宋律,应徒二年,杖刑五十,不过小民恳请知府念在李四自首认罪,能够宽大处理,免其杖刑,减徒刑一年。” “等会!你先等会!” 吕公著摆摆手,道:“你都将本官给弄糊涂了,根据李四的供词,他们夫妻都同意以妻抵偿本金,何来的戏卖妻子之罪?” 虽然大宋乃是男权社会,但是也有一些律法是保护女性的,比如说这戏卖妻子之罪,妻子是可以卖的,但是必须是在双方自愿且手续完备的情况下。 当然,作为弱势群体,在很多情况下,她们是没有办法去反抗的。 但站在公堂之上,当然就还是以律法为主。 张斐道:“根据我朝户婚法,判定二人是否结为夫妇关系,是以纳征礼为标准,不知小民说得可对?” 纳征就是下聘礼,只要完成这个步骤,双方就是法律上的夫妻关系,而不是以婚礼为主。 这就是为什么在阿云一案中,最初是判决恶逆之罪,因为当时韦家已经拿出田地作为聘礼,双方也都签订好契约,只不过后面被许遵以守孝不得成婚,给推翻了。 吕公著点点头道:“你说得很对,是这么规定的。” 张斐道:“根据李四的情况来看,本金就是聘礼,当这份契约生效之时,就是完成纳征之礼,曾氏就是陈裕腾之妻。” 吕公著又点头道:“你说得没错。” 张斐道:“可是李四未有等到陈裕腾下聘,便急忙将曾氏嫁于陈裕腾,这当然是属戏卖之罪。” 吕公著都被张斐给带偏了,先是点了下头,旋即马上道:“不对!陈裕腾是在签订那份抵偿契约之后,才将曾氏娶过门,这并没有错啊。” 张斐笑道:“签订契约,并不代表契约是立即生效的,因为契约有一个特性,那就是它自身具有极强的时效性,而不能以签订之日来算。请知府对比两份契约。” 吕公著立刻拿起借、还两份契约对比起来。 又听张斐言道:“第一份契约,所规定的偿还时日,是在当年的六月十五,而第二份契约却是在次年的六月初三签订的,中间相差整整十二日,而据我所知,当日陈裕腾就将曾氏带回家去了。” 吕公著认真对比之后,摇头道:“你说得不对,虽然是提前了十几日,但是契约上也写的非常清楚,今愿以其妻子曾氏抵偿所欠本金,自然是当日生效。” 张斐摇摇头笑道:“非也!非也!这一句话只能代表李四答应了此番交易,但不具备时效性。比如说,今日我张三愿娶许氏为妻,是否能说,我今日已经将许氏娶进门?当然是不能得。而契约中也没有特别说明即日生效。” 许氏?许芷倩听得直翻白眼,暗骂,这登徒子真是可恶! 吕公著稍稍点头,问道:“那你认为该何时生效?” 张斐回答道:“这是一份涉及到借贷的契约,那么何时生效,就不应该根据契约上的简单表述来判断,而应该根据契约所产生的利益来判断。” 吕公著道:“陈裕腾可从未向李四索要过本金。” 张斐道:“小民指得并非是本金,而是利息。知府请看祥符县堂审录,其中陈裕腾所追究的利息,是计算到六月十五,换而言之,第一份举债契约的时效性是到这一日才终结的。” 吕公著直接摇头道:“虽然中间相差十二日,但利息这么算也并没有错。” 关于李四这份契约的利息,由于是时限一年,故此是以月息计算得,不足一月也按一月算,昨夜吕公著还特别审查这一点,相差这十几日,是不足以推翻祥符县的判决。 “这么算确实没有错。” 张斐笑着点点头,突然话锋一转,“敢问知府,在这种情况下,你是如何判断,在之后的十二日内,本金就没有再产生过利息?” 吕公著沉吟少许,道:“这确实难以判断,因为不管是算六月初三,还是六月十五,利息是不变的,你也无法判断是算在哪日?” 张斐立刻道:“我当然能。” “是吗?”吕公著问道:“那你是如何判断得?” 张斐笑道:“契约就是这么写得呀!由于陈裕腾之后追究其中利息,这就足以推断第二份抵偿契约并没有立刻终止第一份举债契约,二者不是一种取代关系,而是一种并存关系,或者说是补充关系。 虽说不足一月,按一月算,但是我们一定要明白一点,利息是每天都在产生的,而不是说每月的第一天就产生整月的利息。关于这一点,我是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,很多举债契约,是债权一方选择提前终止,在这种情况下,通常就是算在当日,而不是不足一月,按一月算,由此可见,利息是每天都在产生。” 吕公著听得是稍稍点头。 这个不难理解,不足一月按一月算,只是维护债权人的利益,但利息的产生是以天数来论的。 张斐又接着说道:“既然利息是以每天而论,同时第二份抵偿契约,并没有终止第一份举债契约,以及之后陈裕腾又是追究整年的利息,而利息又是产生于本金,那么还款日期当然是应该算在六月十五。” 不足一月,按一月来算,是以终止契约为前提的,没有终止,又没有特别说明,而利息又是算足额,那自然就按契约上的日期来算。 吕公著稍稍点头道:“确实是应该算在六月十五。” 由于第二份契约本就是一个坑,陈裕腾方面也就没有提及利息方面的事宜,更加不可能说直接终止第一份举债契约。 既然没有说明,那自然就得按第一份契约的时效来算。 张斐继续说道:“既然本金就是聘礼,那么纳征之期,就应该是在当年的六月十五生效,而李四却在六月初三,便将妻子卖于陈裕腾,这绝对是属于戏卖之罪。” 门口围观之人,皆是一脸懵逼。 也包括许芷倩在内,事到如今,他们算是听得非常明白,但他们却更糊涂了,这么打下去,李四的戏卖之罪,可真就坐实了呀。 戏卖之罪,非常清楚的写明,卖妻必须是在双方自愿,且手续完备的情况下进行,否则一律视为戏卖。 显然,李四是在没有走完整个程序,就将妻子卖给陈裕腾。 吕公著又认真查阅了一番资料,若有所思道:“关于这两份契约,本官得重新审……” 张斐直接打断吕公著的话,“方才知府可是再三确认,这两份契约是没有任何问题,如今知府又认为这契约有问题吗?” “本官……” 吕公著突然恍然大悟,方才辩论就是一个圈套,诱使他确定这份契约无误,但同时他又感到非常疑惑,你是李四请来的,你怎么还告李四坐牢,这葫芦里面卖着什么药。 但吕公著也是身经百战,他知道肯定还有下文,突然看向李四,道:“李四,你可认罪?” 李四忙道:“小民认罪。” 吕公著立刻道:“来人啊!先将李四收押。” 立刻上来两个衙差,将李四押了下去。 门口顿时又响起议论之声。 不少书生纷纷指责张斐。 珥笔之人名声本就不是很好,这一看,就知道张斐绝对被陈裕腾收买了,又是这种戏码。 可真是令人寒心啊! 对于李四的同情心一时间泛滥起来。 许多人大声嚷嚷起来,为李四打抱不平。 冤案啊! 但是吕公著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,他方才那么一问,其实是在试探李四,见李四如此爽快地认罪,肯定是他们早就串通好的。 于是他果断喝止门口喧哗。 果不其然,待人声尽散,张斐立刻又掏出两份状纸来,道:“小民代李四控诉其妻曾氏犯下擅去之罪,以及祥符县陈裕腾夺妻之罪。” 许芷倩眼中一亮,激动道:“真是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。” 门口又是响起一阵哗然。 比起契约的时效性,他们更懂得什么戏卖,什么是擅去,什么夺妻。 夺妻最好理解,就是抢夺别人的妻子。 至于擅去,就是妻子抛弃原配丈夫,跟了别得男人。 显然这三者是矛盾的呀。 三罪最多只能存其二,不可能三罪共存。 要么就是妻子与老王勾结,要么就是丈夫与老王勾结,不可能三个人同时有罪。 这简直自相矛盾啊! 吕公著还未看状纸,就道:“既然李四犯下戏卖之罪,其妻子是擅去之罪又从何谈起?” 既然是李四戏卖妻子,妻子就应该是受害者,怎么成了被告人啊! 张斐道:“曾氏在未完成纳征之礼,就自愿委身于他人,这分明就是擅去之罪啊。同理而言,陈裕腾当然也犯下夺妻之罪。” 审案无数的吕公著,这回也被张斐弄得头昏脑涨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6节 如果就常理而言,戏卖与擅去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,但律法并没有规定这一点,律法只是解释何谓戏卖,何谓擅去。 那么如果分开来看的话,曾氏的确犯了擅去之罪,因为她是在没有完成纳征的情况下,就主动离开自己的丈夫,跑去跟别人结婚。 因为李四当时并没有赶着她走,反而是眼巴巴,泪汪汪,满是不舍。 陈裕腾亦是如此,他是在没有完成纳征的情况下,就将人家妻子给娶走了,这当然是属于夺妻,虽然中间没有人反抗,但不代表这就合法。 想了半天,吕公著可算是理清楚了,归根结底,就在那份契约的生效日期上,他们都以为自己完成了合法手续,可因为陈裕腾之后追究利息,而导致这一切都变得不合法,因为这个交易日期是定在六月十五,行为却提前发生在六月初三,又怎么可能合法,三人谁又能幸免。 此时此刻,不管是吕公著,还是许芷倩,都明白为什么之前张斐先让李四去祥符县告官,以及方才要控诉那份契约不合法,其目的就是要官府给出证明,表示这契约非常合法。 只要这契约合法,那么整个交易就不合法。 当然,如果三人都默认,那其实也算合法,官府也不会追究,关键现在是李四他不认,他认为自己违法,他若违法,其余二人自然也就违法。 但是真要这么判,好像又有些不合情理,就差这么十二天,然后就判三人重罪,人家李四、曾氏都还是受害者,这好像也不妥啊! 如果坐实罪名,除了坐牢,还得接受杖刑。 处罚是很严厉得。 毕竟这关乎礼法。 吕公著非常慎重道:“由于此案还涉及到陈裕腾与曾氏,本官还得调查清楚,再做判决。退堂!” 第三十三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个官司本来打得是民事纠纷案,吕公著也做好这方面的功课,哪知张斐这臭小子不讲武德,打着打着,就成了刑事案件。 官有政法,民从私契---可就不好使了。 既然是刑事案件,自然就更得慎重。 因为刑事案件的处罚,是远重于民事纠纷的。 关键吕公著也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,虽然他已经理清楚整个事件的脉络,但他不敢轻易下决断。 而当张斐离开衙门时。 门口围观的群众是一个也没有少,但是…… 没有喝彩! 没有掌声! 没有泪水! 没有感动! 唯有懵逼! 围观群众们完全就听不明白,饶是经验丰富,熟读律法的吕公著,也都是想了半天,才将这个弯给转过来,更何况他们这些看热闹的平民百姓,他们对律法几乎是一无所知,这哪里转得过来呀。 关键张斐是帮李四来诉讼的,结果直接就将李四送入监狱。 干脆利落! 但是这样好吗? 今后谁还敢找你打官司啊! 岂不是自寻死路。 就这样,他们是呆呆地,甚至都带有一丝害怕地望着张斐独自一人离去。 因为谁也没有忘记,他们好像是两个人来的。 “张三哥!” 忽听后面有人叫喊,张斐回过头来,见马小义顶着满头大汗追了过来,“小马?” 马小义跑到张斐身前,脸不红,气不喘,呆呆望着张斐,过得片刻他,他才问道:“三哥,这是赢了还是输了?” 对了!这小子跟他爹还有赌约。张斐笑道:“你回去跟你爹说,你爹会给予你答案的。” 马小义一听,兴奋地挥拳道:“那便是赢了。” 张斐只是微微一笑,突然目光闪动几下,一手搭在马小义肩膀上,笑道:“小马!你们家开典当行的,肯定也遇到不少纠纷吧。” 马小义点点头,道:“时常遇到,但很少闹到开封府来。” 也就张斐。 一般这种官司真心打不到开封府来。 “可今时不同往日。”张斐道:“我与你一见如故,十分投缘,自不愿将来兵戎相见,可如果有人拜托我告你爹,这如何是好啊!” 马小义急急问道:“三哥,你能告得赢么?” 哇!这么激动?张斐皱了下眉头,小声问道:“小马,你老实说,你是不是想提前继承家业?” 马小义错愕道:“啥意思?” 他是装得吗?张斐暗示道:“意思就是谁来都一样,我是不可能输,而且我还能把你爹送入大牢。” “让爹爹坐牢?那可是不行。”马小义直摇脑袋,怕怕道:“三哥你恁地重义气,不会真告俺爹吧?” 看来他没这想法。张斐叹道:“我就是干这活的,我的养家糊口,如果真的发生,我……我也很为难啊!” 马小义问道:“那可咋办?” 张斐故作沉吟,道:“其实很简单,你们家可以先一步请我当你们家的法律顾问,如此一来,我甚至可以帮你们家避免深陷官司纠纷,还能够帮你们家告别人。” “法律顾问?” “嗯。” 张斐立刻将法律顾问的含义解释给他听。 马小义嘿嘿道:“这说法倒是有趣,行,俺回去就跟俺爹说。” 孺子可教也!张斐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,“我先走了!你赶紧回去问你爹要赌注。告辞!” 刚过一个转角,他就忍不住偷乐起来了,如果这场官司我打赢了,就问你们这些为富不仁大地主怕不怕,要是怕得话,就赶紧来找我……这回要是不发,我特么就不姓张,大宅子,大长腿,大oo,嘿嘿…… “你怎笑地恁地淫……贱?” “我操!” 张斐吓得一跳,偏头看去,只见许芷倩偏头狐疑地打量着他,“许娘子?你从哪冒出来的。” 许芷倩道:“我才不是冒出来的,我是追你过来的。” “追我?” 张斐撇嘴道:“抱歉!你没戏。” 许芷倩哼道:“我这不是追上了么?” 这只是我不小心好么,你以为我这么好追。张斐微微一翻白眼,继续往前走去。 许芷倩本想追过去,可见有路人看来,当即收住脚步,幽怨的眼神仿佛要射穿张斐的后背。 一男一女,一前一后,回到许府。 “恩公?” 刚刚进门,就见许遵在前院踱步,不禁诧异。 许芷倩也觉很是诧异,“爹爹,你怎就回来了?” “爹爹我……”许遵捋了捋胡须,“回去取一些东西。” 许芷倩见许遵神态怪异,抿唇一笑道:“我看爹爹是无心做事吧?” 许遵瞪她一眼:“就你聪明。” 他表面漠不关心,那是为了避嫌,其实他是非常上心的,因为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他,他哪有心思上班,眼看差不多了,就赶紧回来等待结果。 许芷倩轻轻哼道:“要说聪明,还是人家张三聪明,竟然想到用户婚律来打这场官司,还将李四给送到牢里去了。” “户婚律?” 许遵也是一惊,急急问道: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许芷倩立刻将其中过程告知许遵。 “原来如此!” 许遵捋了捋胡须,笑道:“妙哉!妙哉!” 许芷倩虽然不爽张斐,但也为此叫绝,又向张斐问道:“你是怎么想到用户婚法来打这场官司的?” 目光中闪烁着一丝丝崇拜。 她是唯二看明白的,也终于明白许遵为何会如此看重他,这手段确实不一般啊。 竟然用户婚律来打借贷官司。 这可是从未有过得呀! 故此她一直都很好奇,这到底是怎么想到的。 张斐笑道:“这其实很简单,这官司就牵扯杂令和户婚律,既然杂令这边无法突破,就只能从户婚律下手。” 许芷倩若有所思道:“事后说来,确实简单,可为何我之前却想不到?” 张斐道:“那是因为许娘子是规则内追求正义,而我是在规则内,追求胜利,这意味着我可以为求胜利,而不择手段。” 一旁侧耳倾听的许遵不禁抚须点点头。 许芷倩好奇地看着许遵,“爹爹,你也认同吗?” 不择手段呀! 这不是你平时最痛恨的吗? 许遵笑道:“其实爹爹与张三曾就此探讨过。假如一个人用合法的手段去追求一个不正义的结果,而另一个人则是用不合法的手段,去追求一个正义的结果。你说二人孰对孰错?” 许芷倩听罢,面露纠结之色,反问道:“爹爹又会如何选择?” 许遵抚须不语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7节 张斐笑道:“恩公可是放过很多个陈裕腾。” 许遵当即给了张斐一个赞赏的目光。 许芷倩顿时恍然大悟,如果只是追求正义的结果,那许遵根本无须为此烦恼,又道:“可为什么不用合法的手段,去追求一个正义的结果。” 许遵带着一丝期许看向张斐。 张斐笑道:“因为合法与否,是有着明文规定,我们可以清楚的知道,是合法还是不合法。而正义与否,可没有条例解释,就好比阿云一案,有些人认为阿云罪不至死,但也有人认为阿云十恶不赦。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,到底谁才是正义的。 合法与正义虽然有很大的关系,但绝不能一概而论。” 许遵点点头道:“其实若人人能够遵纪守法,天下也将太平。” 许芷倩想了好一会儿,突然问道:“为何正义手段会得出不正义的结果?若是这法本身就有问题呢?” 张斐耸耸肩道:“这跟我可没有关系了。” 许遵沉默少许,突然感慨道: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” 张斐笑道:“俗话说得好,先有矛,后有盾,而我就是那根矛。” 许遵呵呵道:“你这是先给自己做坏事找好了借口啊!你不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。” 张斐嘿嘿道:“没有,怎么可能。” 许芷倩狐疑地瞧了眼张斐,突然问道:“就算你赢得这场官司,李四也得坐牢啊!” 不等张斐开口,许遵起身看着天色道:“耽搁了这么久,我得赶回去做事了,午饭我就不回来了吃了。” 许芷倩一看天色,这马上就要吃午饭了,爹爹您也太敬业了,正准备提醒许遵,可刚刚张嘴,突然反应过来,不由得看向张斐。 第三十四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“你别这样地看着我啊。” 面对许芷倩那怀疑的目光,张斐解释道:“李四他烂命一条,如今能拉着陈裕腾这个大财主做狱友,而且李四是有自首情节,能够减免惩罚,我将争取帮李四免了杖刑,让他看着陈裕腾挨板子,到时什么恶气都出了。” 许芷倩先是轻轻一笑,随即笑意一敛,冷冷道:“我才不信。” 张斐面不改色道:“为何不信?” 许芷倩道:“也许这对于李四是够了,也确实能够令他出一口恶气,但是若不能让李四安然无恙,试问今后谁还敢找你打官司。再说,你上哪找一百贯给李四?契约上可没有写明,他坐牢,你就不用给了” 张斐尴尬地笑了笑。 “你想借此去敲诈陈裕腾?”许芷倩说出了自己的怀疑。 “啧……你会不会说话,亏你还熟读律法,算是一个专业人士,你怎么能够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。” “那我应该怎么说?”许芷倩问道。 张斐一字一句地纠正道:“如果说那陈裕腾愿意拿出一笔和解金来,为自己错误行为作出赔偿,同时请求李四的宽恕,我认为官府或许会接受的,毕竟此案可是不好判。” 果然如此。许芷倩一脸鄙夷道:“你这分明就是敲诈。” 嘿……你这女人怎么就爱较真?不过你找错人了,我较真起来,连我自己都害怕。张斐反怼道:“照你这种说法,当初檀渊之盟,也是辽国敲诈我国咯?” “……” 这大帽子扣的,许芷倩面色都吓得白了,到底谁不会说话,哪里还敢继续怼下去,甚至都不敢再提敲诈,问道:“这一笔和解金,你打算要多少?” 她还故意加重了“和解金”的读音。 张斐缓缓抬起手来,对着她胸前,羞涩地张开五指来。 许芷倩倏然起身,“五百贯?” 肯定不是五十贯,因为张斐可是承诺给李四一百贯的,难道他还自己倒贴啊! 张斐很是保守地说道:“这是理想中的数额。不一定的,不一定的。” 许芷倩不爽道:“你要五百贯,却只答应给李四一百贯,你未免太贪婪了吧。” 张斐嗤之以鼻道:“首先,我也不敢保证能够要多少?一百贯我是有把握的,故此我才许诺一百贯。其次,你还好意思说,这不都是让你给逼得吗?” 许芷倩只觉莫名其妙:“我何时逼你呢?” “你这女人真是……”张斐直翻白眼,道:“当初不就是你急着让我从这里滚出去,我才被迫接下这官司得吗?不然我就得睡大街去了,如果你允许我继续住下去……” 不等他说完,许芷倩就拂袖道:“你休想,我已经让青梅去帮你另寻住处了。” 张斐听得面色一喜,连连拱手道:“多谢!多谢!” 许芷倩瞪他一眼,心想,他不见得能够要这么多钱,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。 …… 这边吵得是一塌糊涂,那边吕公著也不遑多让啊! 退堂之后,吕公著只觉这头都是大的,立刻回去复习了一遍户婚律,觉得张斐说得有道理,但又觉得哪里不对,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判是好。 于是他又找来审刑院的好友齐恢和刑部郎中刘述商量。 “这简直就是胡扯。” 齐恢刚听到这结果,就忍不住道:“这戏卖怎能与擅去共存,这是不可能的事。” 说着,他都很惊讶地看着吕公著,这么简单的问题,你都不明白? 吕公著苦笑道:“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,但是此案可不能这么看。因为律法中并未指明这两条罪名不能共存,你得看曾氏所为是否对应擅去之罪,李四所为是否对应戏卖之罪。” 齐恢听完之后,再一对比,顿时就愣住了,过得一会儿,他是一脸不可思议道:“这么看的话,这两条罪名还真能共存啊。” 刘述突然开口道:“关键还是在第二份契约上,如果陈裕腾当初不追究利息,什么事都没有,他这一追究,这问题就来了,他这是咎由自取。” 他身为刑部官员,对于法律是非常精通的,就是因为陈裕腾在第一份契约中,设了一个陷阱,过分执着于强调本金,以及过分强调忽略利息,导致这份契约本身就存在漏洞,这才让张斐找到机会。 “如今问题就出在这里。” 吕公著有些郁闷道:“就算陈裕腾是咎由自取,李四是自首认罪,可曾氏呢?你我皆知,她是无辜的呀!她为了李四,都将自己卖了,结果却还落得擅去之罪,这可不公平,如果这么判的话,也会引来不少非议。” 在之前的阿云一案,他最开始是站在王安石一边的,可见他也更在乎背后的原因,更愿意从犯人的初衷去决定采取更严厉,还是更宽容的处罚。 他心里认为李四和曾氏都是受害者,官府不应该给他们惩罚,这才是他没有当场宣判的原因,而不是说想保陈裕腾。 齐恢皱眉道:“可要说免除曾氏擅去之罪,也是没有理由的,如果她的罪名不成立,那么其他二人的罪名也不能成立,可是不能这么判。” 越说他越觉得不对头,道:“张三分明就是在玩文字游戏,咱们犯不着与他较真啊。” 这种文字游戏,官府是可以不予认可,如今主导者还是官员,可不是讼师,说实话,也没那么严谨。 吕公著道:“话是这么说没错,但是你认为陈裕腾玩得又是什么把戏?” 齐恢顿时哑口无言。 陈裕腾玩得也是文字游戏,这不能区别对待,就算要区别,也不能在同一个案子这么做,那未免也太难看了,难以服众啊! 刘述道:“我以为问题还是出在这利息上面,如果判定这利息不作数的话,那就没有这么多问题。” 吕公著叹道:“张三那小子早就料到这一点,故此他一开始并没有让李四自首,而是随便找个理由来质疑祥符县的判决,诱使我当众判定祥符县的判决无误,如果要判定这利息有错,那就要推翻祥符县的判决,关键李四还在祥符县挨了一顿鞭打,天知道那张三会不会连祥符县一块给告了。” 三人是面面相觑。 告官府? 这…… 估计他是没这个胆。 但是。 有没有必要为了陈裕腾,打自己的脸。 都说死道友不贫道,关键陈裕腾还只是半个道友。 …… 由于此案非常诡异,立刻就在朝中传开,尤其是这始作俑者又是那个张三,导致人人都在谈论此案。 其中就包括大宋最高智囊团翰林院。 已经入夜,但是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个工作狂人还在翰林院工作着。 从跟包拯开始,他们两个几乎都是最晚下班的,下班之后他们两个还经常找个茶肆,继续辩论。 今日也不例外。 “这种事我可是见得多了,明眼人都知道此案的始作俑者,就是那陈裕腾,这人真是贪得无厌,夺人妻子不说,还要霸占李四家的祖田,如这种人该当严惩,杀鸡儆猴,至于李四和曾氏,我认为可免其罪名。” 王安石是义愤填膺地说道。 他本身就很痛恨这些为富不仁的大地主,一看这案子,当即就气得是七窍冒烟。 司马光一看原地爆炸王安石就感到头疼,赶紧安抚道:“介甫,你先别激动。是,你说得不错,陈裕腾确实贪得无厌,可你有没有想过,那张三本是帮李四诉讼,可为什么他要亲手将李四送入牢狱? 就是因为他知道,这法不容情,不能凭一己好恶,去判决,凡事须要根据律法去定罪。一个珥笔之人尚且如此,你身为朝廷大员,又岂能视律法如儿戏。” 他可是一等一的天才,一听这结果,就知道张斐在打什么主意,这事肯定没完,故此劝王安石稍安勿躁。 “儿戏?”王安石冷冷一笑:“难道在你看来,这人命是儿戏?那些贪得无厌的大地主,都已经逼得百姓必须要玉石俱焚,才有机会讨回公道,难道这不让人愤怒吗?” 司马光被怼的也有恼火,我又不是陈裕腾,你怼我作甚,当我好欺负么,当即回怼道:“你这人真是好不讲道理,我也没说不帮李四讨回公道,只不过我认为得从律法上着手,而不能意气用事。” 王安石一挥手道:“我看这法就有问题,此案不过是冰山一角,而且幸得有贵人相助,更多百姓可是连玉石俱焚的机会都没有,长此下去,民怨沸腾,国将危矣,朝廷必须寻求变法,方能治本。” 他焉能不知张斐的算计,心里是一清二楚,但对他而言,这就是送上门的大礼,必须要借题发挥啊! “你……” 司马光只觉这老小子太不厚道了,咱们明明是在谈论案情,你这又扯到变法上去。 今后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。 别看二人经常怼来怼去,但二人关系其实非常不错,正因二人都比较佩服对方的道德、品行和才智,才会经常争辩,希望能够说服对方,如果对方是个无耻小人,王安石、司马光又岂会搭理。 直到王安石开始变法后,二人才彻底闹掰。 忽听门口有人言道:“二位大学士又在争论何事?” 二人回头一看,只见一个身着玉白色长袍的年轻人入得屋内,他们赶紧拱手一礼,“陛下。” 来人正是宋神宗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8节 如今他也是意气风发,欲大展身手,他也经常晚上过来跟翰林院的大学士讨论政事。 “无须多礼。” 宋神宗坐了下来,又问道:“二位学士在争论何事?” 王安石赶紧道:“回禀陛下,臣等方才是在议论开封府的一场官司。” 宋神宗好奇道:“不知是什么官司,让二位争得面红耳赤。” 司马光讪讪一笑,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 王安石却很坦然,如实道:“是一场关于民间举债的官司。” 神宗听罢,脸色微微一变。 司马光则是鄙视了王安石一眼。 王安石权当没有看见,又将其中缘由告知宋神宗。 “又是这个张三?” 宋神宗微微一愣,似乎更在意这个珥笔之人。 司马和王同时点点头。 “呵呵……这珥笔之人还真是了不得呀,他去一趟开封府,就能惊动整个朝野。” 宋神宗颇觉有趣地笑了笑,可见王安石、司马光一脸郁闷地看着他,不由得咳得一声,又一本正经地问道:“不过此案听着好似挺矛盾的,张三帮助李四诉讼,结果却将李四送入大牢,擅去和戏卖那更是自相矛盾啊。” 王安石耐心跟宋神宗解释了一番。 宋神宗恍然大悟,情不自禁道:“这张三还真是厉害。” 司马光就道:“虽然张三是将李四送入大牢,但他的目的,还是在帮助李四,希望陈裕腾得到惩罚。” “自损八百,伤敌一千。” 宋神宗点点头,又问道:“二位觉得此案该如何判?” 王安石立刻道:“臣以为该严惩陈裕腾,免除曾氏、李四之罪。” 司马光却道:“我不赞同,律法不是儿戏,虽然我等皆知陈裕腾乃真正的罪魁祸首,我也赞成宽免李四、曾氏之罪,但得依法判决,否则难以服众。” 宋神宗稍稍点头,若有所思。 …… 此事动静闹得可是不小,王文善也是第一时间得知这消息,她立刻派人告知外甥陈裕腾,后者也是第一时间赶来京城。 其实开封府那边也已经派人去抓他们夫妇。 王府。 “舅舅,孩儿是无辜的呀,是李四那小人设计陷害孩儿。” 三十岁的陈裕腾跪在舅舅王文善面前,哭得跟个小孩似得。 对他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而言,坐牢两年,跟杀了他也没区别,他可受不了这苦。 王文善也是怒其不争道:“你也真是贪得无厌,要得人家妻子还不够,还得要人家的祖田,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。” 陈裕腾却哭诉道:“冤枉啊!孩儿是冤枉的啊!孩儿与那曾氏是两情相悦,其实那份契约也是曾氏出得主意,就是防止李四不肯死心,故留下一招。 结果还真如曾氏所料,那李四明明都已经将曾氏卖给孩儿,却还在外面到处说是孩儿霸占了他的妻子,坏孩儿名声,孩儿这才决定借此将他赶出祥符县。” 王文善问道:“此话当真?” 陈裕腾道:“孩儿骗谁也不敢骗舅舅,之前李四得了一场大病,曾氏就来孩儿的药店买药,这一来二回,就……就与孩儿好上了。” 王文善沉眉思索半响,道:“你先起来吧。” 陈裕腾一时还不敢起身,问道:“舅舅愿意帮我?” 王文善沉吟少许,道:“你先去开封府待着,放心,舅舅绝不会让你坐牢的,咱家可也丢不起这人啊!” 第三十五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其实陈裕腾所为之事,在大宋那真是稀松平常,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,许多官员也都兼并普通农民的土地,也都玩文字游戏,吃相比这更难看的都有。 凭什么落到我外甥头上,就要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。 这不公平啊! 基于此,王文善当然不会仍由外甥被判夺妻之罪,因为这个罪名着实太重了,是属于刑事犯罪,一旦判罪,脸上刺青,前途不明。 当然,他也不会找茶食人,因为茶食人多半都是从官府退出去的刀笔吏,才智方面肯定不如精通律法的官员,于是他找来自己的学生,刑部员外郎陈瑜商量对策。 “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。”陈瑜稍稍点头。 王文善叹道:“我那外甥心肠不坏,只是耳根软,听了那妇人建议,才会这么做的,那利息不要就罢了,田地和那曾氏也都可以退还给李四,只愿能够息事宁人。” 这事闹到开封府来了,对于他而言,就是失败,作为朝中大臣,肯定先息事宁人,今后的事今后再说。 陈瑜摇摇头道:“恩师,这恐怕不行啊!如果说利息不作数,也就是说祥符县和开封府的判决都是错判,祥符县那边倒是好说,可是开封府能答应吗?” 说着,他又低声道:“据我所知,此事都已经闹到翰林院去了,息事宁人恐怕是不行的。” 王文善大吃一惊,道:“如此小案,怎会闹到翰林院去?” 陈瑜叹道:“恩师应该知晓,那王介甫正在鼓动官家变法,其中就涉及到百姓举债一事,他肯定要借此大做文章。” 王文善顿时也慌了,心里完全没有把握,“那……那可如何是好?” 陈瑜思索一会儿,道:“这主意真是曾氏出得?” 王文善点头道:“此事千真万确。” 陈瑜道:“恩师认为,这会不会是曾氏与李四合谋,借此来敲诈你外甥。” 王文善摇摇头道:“这不大不可能,他们也没有敲诈我那外甥。” 话一出口,他突然看向陈瑜。 陈瑜道:“说不定他们是要借此案敲诈你外甥。” …… 日上三竿时,张斐才悠哉悠哉的从屋里出来,将李四那个包袱扔给开封府后,他倒是无事缠身一身轻,正巧见青梅提着一个盛满水果的竹篮从旁走过,不禁有些嘴馋,主动打招呼道:“青梅,这瓜看着挺不错的。” 青梅当即就把果篮换到另一边,道:“这可不是给你准备的。” 张斐问道:“家里会来客人么?” 青梅道:“什么家里,这可不是你家。” 她心里始终将张斐视作淫贼,从不给他好脸色看。 这寄人篱下可真是不好过,一个丫鬟都敢怼我。张斐稍稍有些不爽,当即问道:“对了,我的住处找得咋样?” 青梅错愕道:“什么住处?” 张斐道:“你倩儿姐不是吩咐你去帮我另寻住处吗?” 青梅摇摇头道:“倩儿姐没有吩咐过我啊!” “什么?” 张斐睁大眼睛问道:“没有吩咐?” “嗯。” 青梅点点头。 “真是岂有此理!” 张斐不禁骂道:“我就知道那婆娘靠不住。” 青梅小脚一跺,小手指着张斐道:“你骂谁呢。” “隔壁刘寡妇。”张斐没好气道。 青梅愣了愣,“刘寡妇?隔壁没有个叫刘寡妇的呀!” 待她回过神来,发现张斐已经走远了,又狠狠跺了下脚,“你这淫贼,看我不告诉倩儿姐。” …… “这婆娘真是虚伪,嘴上赶着我走,背地里又留着我,这分明就是对我有所图,美着你呢。这求人不如求己,反正如今也没事干,干脆自己去找找,反正钱马上就会到位。” 张斐是骂咧咧出得许府,来到街上,他左右看了看,踌躇片刻,道:“干脆去相国寺那边瞅瞅,那边我比较熟,而且还有摸摸唱,比较方便我这种单身狗。” 可是还没有走多远,一个中年男子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。 “敢问阁下可是张斐张三郎?” “是我。” 张斐点了下头。 中年男子拱手道:“我家主人有请。” 张斐问道:“你家主人是谁?” “你去了便知。” 这么牛逼吗?张斐笑吟吟道:“抱歉!我不想知道。失陪。” 说罢,他便绕过那中年男子。突然,墙角处窜出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来。 张斐皱了下眉头,退了回去,看着那中年男人,深吸一口气,然后低头道:“对不起!” 中年男子也不在意,侧过身去,“这边请。” 张斐有些犹豫,道:“如果你们想带我去一些偏僻的地方,那我现在就会喊救命,大不了咱们一拍两散。” 中年男子道:“我主人就在那边茶肆。” 说着,他手便指向街道对面一间茶肆。 张斐点点头,道:“请。” 来到茶肆里面,只见里面只坐着一个五十来岁,温文尔雅的老者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39节 张斐打量这老者片刻,突然拱手一礼:“小民张三见过王司农。” 老者稍显诧异地瞧向张斐,过得片刻,他抚须笑道:“真是后生可畏啊!请坐。” 此人正是司农寺的长官王文善。 “多谢!” 张斐坐了下来。 王文善道:“想必你已经猜出老夫来此得目的吧。” 张斐点点头。 王文善叹了口气道:“此事的确是我那外甥做得不对,但是这两败俱伤的结果,也非你所愿啊。” 张斐笑道:“还请王司农见谅,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” “老夫能理解。” 王文善笑着点点头,道:“老夫有一个更好办法,不知可行否?” 张斐忙道:“王司农请说。” 王文善道:“我外甥将其妻子和田地都退还给李四,所借之钱,也无须再还。另外……” 他突然看向方才带张斐来的那个中年男子。 中年男子立刻将一个小木箱放到桌上,一打开,竟是两锭大银子。 “这里是一百两,就当是老夫对你的答谢。”王文善道。 张斐瞧了眼那银子,笑道:“王司农可知小民为何学习律法吗?” 王文善问道:“为何?” 张斐道:“就是害怕自己不小心做了违法之事,这银子我是很想要的,但是我不能收,因为这不合规矩。” 王文善皱眉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一心要将我外甥置于死地。” 张斐笑道:“那也不是。” 王文善道:“那你想怎样?” 张斐道:“让你外甥主动承认错误,向李四道歉,并且拿出五百贯作为和解金……” 王文善微微一惊:“五百贯?你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。” 心里却道,原来他是嫌少啊! 百两银子,也就是一百贯左右。 张斐笑吟吟道:“一千贯如何?” 王文善眯了下眼,道:“小子,你到底只是一介平民。” 张斐微微耸肩道:“我就是一片破瓦,任何瓷器碰在我身上,我都不亏。我今日能够让你外甥与李四成为狱友,也许我也能够让我们两个成为忘年狱友。” “砰!” 王文善猛地一拍桌子。 门口那两员大汉立刻冲了进来。 面对如此变故,张斐是毫不畏惧地看着王文善。 王文善直视张斐片刻,很是不解地问道:“你就不害怕吗?没有人会关注一个珥笔之民的消失。” 张斐呵呵笑道:“你吓唬谁呢,你动我一下试试,我敢保证,现在一定有很多人在关注着我,翰林院?又或者大理寺?我想王司农更不想两败俱伤吧!” 王文善心里已经有些后悔,就不该叫这两人进来,这不是在玩尬得么,过得好一会儿,他笑着点点头,“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!” 又是一挥手,那两个大汉立刻出得门去。 他可没有忘记,张斐现在就住在许遵家里。 别看许遵在此案上面,是置身事外,当一个旁观者,但若没有许遵,事情可能会变得不一样。 甚至张斐连开封府的台阶都上不去。 “就算我外甥愿意和解,只怕开封府也不会答应的。”王文善道。 张斐笑道:“对于王司农而言,说服开封府可比说服我要更加容易啊。” …… 张斐走后,内屋里面走出一人来,正是刑部员外郎陈瑜。 “这小子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贪婪,且更加狡猾。”陈瑜略带沮丧道。 “岂有此理,我定不会饶了这小子的。”王文善握拳狠狠捶着桌面上,又向陈瑜道:“凭他方才所言,可否告他敲诈?” 陈瑜摇摇头道:“没有证据,只怕很难告得了。” 原来他们本想让张斐收取这银子,然后再反告他们勾结敲诈自己。 但是他们未免太小看张斐,讼师最擅长的就是将违法的事,给包装成合法的事。 什么敲诈? 这叫做和解金。 王文善激动道:“难道就这么放过他?” 陈瑜沉吟少许,道:“恩师,这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” 目前最关键的就是息事宁人,他们当官都知道,这种事一定要尽快平息,在里面待得越久,这变数越多。 “十年?” 王文善冷笑道:“若是报复一个珥笔之人还需要十年,那我这官也就没有当得必要了,等我外甥出来后,我绝不会饶了他。” …… 离开茶肆的张斐,并没有选择再去相国寺,他哪里还有那心情。 回到许府,刚入得大门,他就直接往门柱上一靠,微微喘着气。 其实他哪能不害怕,但是他也没得选,他就这平民身份,这要是还卑微一点,那这讼师是肯定干不了。 必须要硬。 不! 是必须要又粗又硬。 圆滑不是不会,而是暂时不能。 缓得片刻,张斐便打算回屋,可行到一半,忽见盆栽后面藏着一道倩影,不是许芷倩是谁,心道,都怪你这婆娘骗我。 便是要上前去找许芷倩理论理论,可步子刚刚迈出去,忽听得一个男人说话,定眼一瞧,但见许芷倩身边还站着一个俊美公子。 二人年纪相当,许芷倩的美貌自不用多说,那年轻公子更是面如冠玉,气质非凡。 站在一起可真是登对的很。 “真是好一对狗男女,算了,我就不打扰你们幽会了,待会再找你这婆娘算账。” 张斐非常知趣的放轻步子,悄摸摸往自己房屋那边行去。 “张三郎!” 忽听得一声清脆地叫喊。 我都不想打扰你们,你还主动叫我,还叫得这么亲切,你这是要炒高身价吗?张斐翻了白眼,然后转过身去,笑眯眯地打着招呼:“许娘子。” 许芷倩面带和善地微笑,温柔地喊道:“你过来,我向你引荐一人。” 这婆娘是在发骚吗?张斐还就真没有见过这么温柔的许芷倩,一时间都不能适应,转念一想,男朋友在,当然得温柔一些,不然的话,谁敢娶她啊! 不过他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自己过去,但既然对方喊了,那他也只能过去。 许芷倩伸手引向身边那位俊俏公子,道:“这位是我爹的学生,王页。” “王爷?” 张斐惊呼道。 那俊俏公子微微颔首道:“一页纸的页。” 张斐长长哦了一声:“王页!呵呵,这真是个好名字!” 第三十六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常言道,三人行,要么刺激,要么尴尬。 此时就很尴尬。 张斐就不知道许芷倩叫他来干嘛,彼此都不太熟,这一番介绍后,他便言道:“我就不打扰你们了,我还有点事,先回屋去了。” “等会!” 许芷倩急忙叫住张斐,神色颇为紧张道:“我……王师兄此番到来,是专门来拜会你的。” “拜会我?” 张斐很是诧异地看着许芷倩和王页。 王页拱手道:“在下今日前来,正是来向三郎请教的。” 张斐依旧没有反应过来,纳闷道:“请教什么?” 王页道:“不瞒你说,我自小跟随恩师学习律法,对于讼学也颇感兴趣,阁下的几番诉讼,实在是精彩绝伦,在下是深感佩服,今日一见,余生无憾矣。” 哦!原来是我的小迷弟啊!张斐暗自一乐,嘴上却很是谦虚道:“过奖!过奖!其实我那都不过是雕虫小技,难等大雅之堂。” 王页手一抬,道:“三郎莫要妄自菲薄,光凭三郎不畏权贵,敢于为民争利,足以令吾辈汗颜。” 许芷倩点点头道:“师兄说得是,正如三郎自己所言,他苦读律法十余载,只为诉尽天下不平之事,故此他只帮穷人争讼,且从不收取任何费用。” “是吗?” 王页稍显惊讶地看着张斐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0节 张斐瞧了眼许芷倩,这小妞是要捧杀我呀!我才不会上当。避重就轻道:“穷人也没钱付我争讼费啊!” 许芷倩一听,当即暗骂,此人可真是狡猾。但也未表现出来,道:“王师兄,张三,酒菜已经备上,我们不如进屋边喝边谈。” 王页忙道:“师妹做主便行。” 三人来到大厅内,但见桌上摆放着美酒佳肴,十分丰盛。 张斐对天发誓,他从来没有在许府见到这么丰盛的菜肴,心想,我好歹也算个客人,可他们从未这么招待我,真是狗眼看人低。 许芷倩见张斐站在桌边不动,面色阴晴不定,心里也犯嘀咕,他又在生什么气,于是道:“张三,你坐啊。” 张斐瞧她一眼,当即揶揄道:“许娘子可是要少喝一点,以免伤及无辜。” 许芷倩想起那日之事,当即俏脸一红,低声道:“你瞎说甚么。” 哇……她竟然没有跟我吵闹,看来又是做给她男朋友看得,可真是虚伪。张斐哼了一声,坐了下去。 许芷倩只觉莫名其妙,自己什么时候惹到他了,可又见王页正好奇地瞧着他们两个,忙道:“王师兄请坐。” 王页神色一敛,“师妹请坐。” 三人坐下之后,王页举杯道:“我敬三郎一杯。” 张斐举杯就道:“干了!” 便是仰脖一饮而尽。 王页端着杯子,一脸错愕,但也只能跟着一饮而尽。 张斐又举杯回敬一杯,“干了!” 二人又是一饮而尽。 这酒杯放下之后,又见张斐在倒酒,王页吓坏了,这厮是要买醉么? 许芷倩也道:“张三,你何时变得这么爱喝酒?” 张斐酸溜溜道:“平时你也没请我喝过酒,又怎知我不爱喝酒?” 许芷倩这才恍然大悟,心道,你这人可真是小气。没好气道:“这酒菜都是王师兄带来的,你在我家住这么久,也没见你买过什么。” “啊?” 张斐顿时一脸窘迫,脸都红透了,真是尴尬地能滴出油来。 “这酒谁买的都无妨。”王页不清楚二人的状况,况且他也不是来喝酒,于是转移话题道:“三郎,我有一句话,不知当不当说?” 张斐也迫切地需要转移话题,忙道:“阁下但说无妨。” 王页道:“我以为李四一案,倒是有些美中不足,众人皆知李四才是受害者,可如今他也难逃牢狱之灾啊。” 张斐心虚地瞄了眼许芷倩。 许芷倩立刻道:“你勿要害怕,王师兄乃是自己人。” 拜托!我是怕你揭穿我敲诈陈裕腾的计谋,再说他是你的人,跟我有毛关系。 张斐虽不知许芷倩到底有没有说,但他当然也不会不打自招,讪讪笑道:“阁下说得是,但我只是一个珥笔之人,只能在律法范围内为诉讼人争取最好的结果。玉石俱焚,那便是最好的结果。” 王页闻言,不禁长叹一声:“我大宋百姓,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伸冤,真是令人感到痛心,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吗?” 看来她是没说。张斐暗自松了口气,也轻松下来,摇摇头道:“这恐怕不可能。” 王页一怔,道:“为何?” 张斐道:“我认为这高利贷倒不是罪魁祸首。” 都不等王页开口,那许芷倩抢先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 可说完,她又忐忑地瞧了眼王页,见王页微笑地看着张斐,稍稍松了口气。 张斐倒是没有在意他们二人的小动作,又喝了酒,性质还不错,侃侃而道:“就拿李四一案来说,表面上看,好像是高利贷逼得李四卖妻卖田,可问题是,就算给他更低的利息,其实他也还不上,只不过陈裕腾贪得无厌,才令人感到痛恨。 另外,高利贷可不是抢劫,没有拿着刀逼着你去借,你可以选择不借。 这归根结底,还是如今百姓负担太重,他们没有能力抵御任何一点点风险,随便生个小病,就有可能得倾家荡产。” 许芷倩闻言,稍显紧张地偷偷瞄了眼王页,见他紧锁眉头,沉默不语。眼眸一转,道:“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,这朝廷花销也大。” 王页一怔,连连点头道:“师妹言之有理,不知三郎可有解决之法?” “有啊!” 张斐笑道。 许芷倩忙问道:“何法可解?” 王页也是猛地一怔,期许地望着张斐。 张斐呵呵笑道:“让你爹少赚一点就行了。” 许芷倩神色大变,站起身来,激动道:“你别瞎说,我爹可没什么钱。” 张斐被吓到了,讪讪道:“我不过开个玩笑,你这么紧张干什么?” “我……” 许芷倩不禁转头,忐忑地看着王页。 “哈哈……三郎真是妙语连珠。”王页哈哈一笑,又道:“可这天下人之苦,又岂是恩师一个人能够承受得住的!” 许芷倩直点头,又缓缓坐下。 “那倒也是的。”张斐点点头,道:“其实关于这个问题,早在千年之前,孔圣人就已经给出答案。” 王页哦了一声:“是什么?” 张斐道: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” 他一直认为,光凭这一句话,就足以奠定孔圣人的地位,无可撼动。 从国家安定层面来说,就是这么回事。 但是孔圣人却是在那个时代就说出来了,绝对的神呐! 王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突然拱手道:“三郎真是一针见血,令我受益匪浅,既然三郎知道问题出在何处,心中应该有解决之法吧?” 张斐稍显诧异地审视了王页一番,道:“想不到阁下如此年纪,就记挂着国家大事。” “啊?” 王页愣了愣,“我……” 许芷倩突然道:“你们读书人待在一起,不议论国家大事,又议论什么。” “师妹说得是。”王页连连点头,又再说道:“三郎之才,我十分仰慕,还望三郎能够不吝赐教。” “赐教倒是不敢当。”张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,这小迷弟真是有些可爱,稍一沉吟,道:“其实这问题人人都知道,办法也是人人都知道,只是做不到而已。” 王页稍稍点头,道:“三郎言之有理。” 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奈。 张斐道:“故此我以为唯有推崇法制,或许能够解决一些问题。” 王页精神一振,道:“法制?” 张斐点点头道:“对啊!现在的问题是做不到,而之所以做不到,不是没有这能力,而是因为大家都不想这么做,法制就是逼着大家去做他们不想做得事,对症下药,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。” 王页一挥拳,振奋道:“说得好!三郎之言,真是深得吾心啊!我敬三郎一杯。” 许芷倩诧异地看向王页,心里有些纳闷,这有什么值得兴奋的? 她却不知,这就是典型的珥笔话术,用最肤浅的词句,给予充分的逻辑,去解释一个复杂的问题,让问题变得通俗易懂。 这种话术是能够极大的提高倾听者的信心,仿佛问题很快很轻松就能够解决。 如果唉声叹气,这也难,那也难,听得人早就抑郁了,哪还有信心。 “啊?”张斐还被他吓得一跳,心道,这两人真是有夫妻相,都爱一惊一乍,一点也不沉稳,敷衍道:“是吗?那就好!那就好!开心就好!呵呵。” 又举杯回敬。 心里却想,你问我一个律师该怎么办,我不说法制,难道说去搞房地产啊!不过说真的,其实房地产也不错,尤其是在汴京,真的是太像了,我若改行,就去搞房地产。 放下酒杯之后,王页瞅这厮乐呵呵的,很是随意,顿时激情全无,兴致阑珊地说道:“三郎似乎对这国家大事不感兴趣?” 张斐很是诚实地说道:“我觉得目前我能养活自己,然后给国家交税,那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。” 王页摆摆手道:“三郎之才,岂至于此,我很好奇,为何三郎不考取功名,入仕为官?” 又是这个问题,为什么他们都这么看得起我?怪哉!张斐叹了口气,老生常谈道:“若是能当官,谁又愿意当这珥笔之人,只是我考不上功名。” “这怎么可能?”王页道。 张斐沮丧道:“倒不是我蠢,只不过我的天赋与科考是完美错过。若让我写状纸,我能写出花来,但若让我写文章,我是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。” 他连提笔的勇气的都没有,在这个时代写文章,就四个字——自取其辱。 王页稍一沉吟,笑道:“三郎也莫要灰心,说不一定以后会有机会。” 许芷倩猛地一怔,侧目看向王页。 张斐拱手笑道:“借你吉言!借你吉言!” 王页突然抬头看了眼,道:“天色不早了,我得回去了。”说着,他又向张斐拱手道:“今日能够与三郎相识,真是吾之大幸。” 张斐忙道:“一样!一样!若是阁下有官司要打,记得找我,其实……呵呵,我也帮富人打官司,赚点糊口费。嘿嘿。” “啊?” 王页是目瞪口呆。 这格局一下子降到冰点啊! “噗嗤!” 许芷倩笑出声来。 张斐瞧这女人一眼,道:“你笑什么,赚钱嘛,不寒碜。” 王页哈哈一笑:“好一句赚钱不寒碜,如三郎这般率直之人,如今可是不多了。一定!一定!”说到这里,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得,“对了!你说李四一案,朝廷会怎么判?” 张斐稍一沉吟,笑道:“我只知道朝廷不想怎么判。” 王页思索片刻,抚掌哈哈笑道:“妙哉!妙哉!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1节 说着,他又拱手一礼,“告辞!” “阁下好走!” 张斐拱手一礼,突然道:“阁下,正门在那边。” “啊?” 王页顿时停住脚步,尴尬地看着许芷倩。 许芷倩跺脚道:“要你管。”说着,她便走向王页,“师兄,我送你。” “有劳师妹了。” 看着二人离去,张斐是恍然大悟,道:“哎呦!我也真是傻,这幽会当然是走后门,哪能走前门,经验不足啊!这一点要记在小本本上,说不定以后用得着。” 许芷倩送王页来到后门,只见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后门,王页拱手道:“许娘子,今日打扰了。” 许芷倩诚惶诚恐矮身一礼,道:“不敢!不敢!” “告辞!”王页微微颔首,便上得马车,渐渐驶离许府。 在车旁跟着仆人突然道:“陛下,方才我们的人去寻张三时,凑巧见到那王司农来找过张三。” 王页道:“是吗?” 那仆人点点头。 王页不再言语,放下窗帘,笑吟吟道:“真是好一个朝廷不想怎么判。” 第三十七章 平平无奇张三郎 许芷倩、王页离开之后,张斐倒是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独自坐在厅堂内,偷偷地品尝着那剩余的美酒佳肴。 其实他也不是那种对于物质方面有着极高要求的人,但是许家过得也实在是太恬淡,天天都是清茶淡饭,可真是把他给憋坏了,但他对此没有一丝怨言,有得只是感激,因为许遵、许芷倩都是如此。 还是那句话,不患寡而患不均。 今日难得有点油水,不得多储备一些。 正享受着,忽听一阵轻盈地脚步声,张斐赶紧将筷子放下,又抹了抹嘴。 片刻,就见许芷倩入得厅堂来,似在思索什么,并没有注意到张斐的小动作。 “男朋友?”张斐笑吟吟地问道。 “男朋友?” 许芷倩一脸疑惑地看着张斐。 张斐赶忙解释道:“哦!就是老相好的意思。” “你说甚么?”许芷倩当即怒瞪张斐。 “不不不,这个怎么说来着,哦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”张斐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急得汗都出来了。 许芷倩瞪他一眼:“休得胡说!你这登徒子想得尽是一些下流、肮脏之事。” 青梅竹马?两小无猜?也是下流、肮脏之事?是我才疏学浅,不懂古文,还是你在糊弄我呀。张斐也觉委屈,道:“就问问而已,你发什么火?” 许芷倩气急不过道:“若非你住在我们家,他能来这里吗?” 对呀!方才王页与我谈完之后,便立刻离开了,难道……张斐突然吸得一口冷气:“你不会是在吃醋吧?不对呀!喂喂喂,我宁愿你认为我是登徒子,我下流,也不愿意你认为我会喜欢男人,或者说有男人喜欢我。” 老子钢铁直男,谁也别想给我掰弯了。 “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。” 许芷倩脸都红透了,一摆长袖,便是转身欲走。 “等会。” 张斐突然叫住她,道:“你这女人真是口是心非,嘴上老是怪我住在你们家,但背地里却要留着我,你按着什么心。” 许芷倩回过身来,怒不可遏道:“我何时要留你在我们家了?” 哇!这么凶干嘛,是那事来了,还是更年期提前到达。张斐道:“你之前说让青梅帮我找房子,可我问过青梅,你根本没有吩咐过她。” 我有说过这话吗?许芷倩眨了眨眼,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真说过这句话,但当时只是为了揶揄张斐,随便说说,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丫鬟去帮张斐找房子,眸子一转,道:“你不给钱,我怎么帮你找?” 但显然底气不足了。 张斐没好气道:“我现在给你什么钱,你得先找到合适的,我去看过以后再给钱啊!” 许芷倩嘴角一扬,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。 张斐皱眉道:“你笑什么?” 许芷倩讽刺道:“回去再好好读一读宋刑统吧,珥笔之人。” 言罢,她便径直离开了。 读一读宋刑统? 你跟我一个珥笔之人说读一读宋刑统? 这真是奇耻大辱啊! 张斐怒了。 顾不得桌上美酒佳肴,当即回屋,怒翻宋刑统。 结果…… 有那么一点点尴尬! “什么鬼?” 张斐不可思议道:“这买房必须得经房牙之手,否则将以盗贼论处。哇……这也太夸张了吧!可真是要钱不要脸啊!” 不得不说,这北宋政府,捞钱可真是一把好手,各种杂税多得你都记不过来,房屋买卖这个恒古不变的买卖,北宋政府怎么可能放弃。 肯定是要缴纳契税的。 但是目前没有什么银行系统,故此需要有人监管此事,这权力就下放到民间,朝廷规定但凡房屋交易,必须要经过房牙,所有手续,也都需要房牙来处理,说白了,这房牙其实就是官府的编外人员。 不管多少人买卖房屋,官府就只找房牙要钱。 你要不给这钱,都以盗贼论处,要知道古代对于盗贼打击力度是非常大的,惩罚也是非常严重的。 轻则坐牢,重则流放,针刺鞭菊,皆不在话下。 人人都说欠高利贷比较可怕,但高利贷到底是属于民间,你还是能躲的,大不了跑路呗,你要欠官府的钱,呵呵,赶紧买棺材吧! 心有余悸的张斐,赶紧复习起来。 要是栽倒这房子上面,那可真是……嗯,好像也不是很冤,试问谁又能够逃过这一道坎呀! …… 张斐回屋不久,那许遵悄摸摸从外面回到家里,张望一会儿,见许芷倩坐在大树下的秋千上,于是走了过去,“倩儿,官家走了?” 许芷倩也不起身行礼,郁闷地瞧了眼许遵,怨道:“爹爹,你怎么能让我一个女子去招待官家,真是岂有此理!” 她也是憋了一肚子火,突然告知她,这皇帝要来,还得她去招待,可没把她吓死,方才说话也真是战战兢兢。 许遵这回倒是没有虎躯一震,而是低声下气地解释道:“爹爹也不想,这都是官家吩咐的,若爹爹坐在这里,他与张三又怎能畅所欲言,爹爹自己也得瞻前顾后,只怕会被那小子看出什么来,你兄长又不在家,这家里就你一个人,只能让你去。” 许芷倩纳闷道:“可是官家为何特地跑到咱们家来见一个平平无奇的珥笔之人?这着实令女儿费解。” “平平无奇?” 许遵瞧了眼许芷倩,没好气道:“他去一回开封府,这朝中就吵得是天翻地覆,比那些御史还能闹腾,你见过这样的珥笔之人吗?官家他又能不好奇吗?” “吵得天翻地覆?”许芷倩疑惑道:“那陈裕腾有这么大的能耐吗?” “与他无关。” 许遵摆摆手,道:“关键是在于时机,如今王介甫一直在为变法做准备,此案对于他而言,如雪中送炭,他借此在朝中大肆抨击民间举债之祸,并且要求严惩陈裕腾,而对李四、曾氏则是宽大处理。 但也遭到不少人反对,不少官员认为张三只是在玩弄文字游戏,官府应不予理会。” 许芷倩激动站起身来,道:“要说这文字游戏,也是陈裕腾先玩得,他们怎么又不说。” “怎么没说。” 许遵叹了口气:“此案难就难在这里。如司马大学士,吕知府他们皆知,张三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且不说王介甫力保李四、曾氏,其实他们自己也不想惩治李四和曾氏,但他们也不赞成王介甫之论,不尊法而行,可若不一同处置,又无他法可解,故才一直拖延至今。” 许芷倩低眉思索片刻,道:“如果陈裕腾一方主动认错,并且愿意对李四做出赔偿,以示和解,可否解之?” 许遵捋了捋胡须,道:“民从私契,官为不理。” 许芷倩问道:“那得赔多少钱?” 许遵摇摇头道:“那我可就不知道了。” 许芷倩喃喃自语道:“反正不会低于一百贯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 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 许遵也没有在意,突然又向许芷倩问道:“对了!官家与张三聊得怎么样?” 许芷倩撇了下嘴道:“官家好像挺喜欢张三的,甚至有让他入朝为官的想法。” “是吗?”许遵道:“张三说了什么,让官家如此开心。” 许芷倩便将方才的交谈,大概与许遵说了一遍。 “原来如此。” 许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 许芷倩轻轻哼道:“其实张三之论,也不是什么高论,真不明白为什么官家如此开心。” “何谓高论?” 许遵笑着摇摇头,又道:“张三此论,既道出问题根源所在,又道出解决之法,再论亦不过如此啊!” 许芷倩道:“可是与此像似的议论,朝中不少大员也都提及过。” 许遵叹道:“但都不及张三说得透彻,朝中大员多半也是谈到那高利之祸,然,高利之祸只是欲盖弥彰,危在民之负担啊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2节 许芷倩一怔,猛然反应过来,心想,看来那人还真是有些本事。嘴上却道:“他们不是不知,而是装作不知。” 许遵笑呵呵道:“故,当以法制解之。” 第三十八章 他又赢了 在这风口浪尖上,一个小石子或许也能够激起惊涛骇浪。 王安石一直都认为这些为富不仁的大地主,乃是国之蛀虫,如今让他撞上此案,又有张斐在下面闹,他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。 他也可以借此去积累政治资本,因为李四一案恰好涉及到他变法的核心内容,他可以借此去宣传自己的主张,以此来得到朝中更多人的支持。 故此他在朝中大肆批评高利贷,同时要求宽恕李四、曾氏之罪,严惩陈裕腾。 他这一闹,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。 如果说没有王安石,这官员之间,还是能够相互“谅解”的,以陈裕腾的家世,不至于会这么棘手,道理很简单,大多数人屁股都不干净,当然希望能够息事宁人。 这是一种政治默契。 但是王安石在上面闹,下面的官员可就不敢轻举妄动,怕引火烧身,目前王安石在朝中是炙手可热重臣,深得神宗器重。 都说死道友不死贫道。 但目前还是开封府承受着所有的压力。 上至皇帝重臣,下至地主百姓,全都盯着开封府。 知府吕公著深知其中利害关系,自也不敢怠慢,他们先是派人将陈裕腾、曾氏等人收押,又让开封府二把手通判李开亲自前去询问口供,调查此案。 按理来说,这种契约纠纷案,怎么也不可能让开封府二把手去询问口供。 “吕知府。” “查到了什么?” 吕公著见李开来了,立刻放下手中的文案,向李开询问道。 李开道:“有一点很奇怪。” 吕公著忙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 李开道:“宣读契约的证人,表示自己只是宣读契约,对他们之间的商议,并不知情,关键是在于曾氏的口供,根据李四最初的供词,曾氏应该一直都参与其中,但是当我询问她,最初他们之间的协议是用她抵偿本金,还是抵偿全部债务时,曾氏却说自己毫不知情,都是李四跟陈裕腾商定的。” 吕公著喜道:“你的意思是,曾氏与陈裕腾早有私情?” 李开点点头道:“有这可能,但也有可能是曾氏嫁给陈裕腾之后,才移情别念的,目前还难以判断,而且根据亲亲相隐法,即便曾氏是作伪供,我们也拿她无可奈何。” 亲亲相隐,简单来说,就是包庇亲人,一般不能论罪,除非涉及到两种罪,第一,谋逆之罪。第二,类似于家暴这种相互伤害罪。 那么曾氏作为陈裕腾的妻子,她当然可以拒绝提供一切不利于陈裕腾的供词,你还不能对她刑讯逼供。 吕公著眉头一皱,立刻在桌上翻了起来。 李开道:“不用找了,祥符县根本就没有询问过曾氏,因为通常情况,衙门只会认同契约的。” 吕公著思索一会儿,“如果曾氏与陈裕腾有私情,为什么曾氏不反咬李四一口,她可是一个重要的证人,而且受亲亲相隐的庇护。” 李开道:“这一点我也考虑过,可正如张三在堂上的论辩,那份抵偿契约,虽合乎规矩,但不合乎情理,根据李四当时的情况,他就不可能只用妻子抵偿本金。 如果曾氏反咬一口,张三必然不会罢休,肯定会要求与之对簿公堂,这经不起推敲,曾氏也不一定能够招架得住,反而会对曾氏不利,因为目前大家可还非常同情曾氏,甚至可能被我们顺藤摸瓜,将他们的奸情给查出来,故此目前她以不知情来拒绝我们的盘问,是最为明智的。” 吕公著道:“但这到底是一条线索,如果能够查出他们的奸情,那此案就好办多了。” 如果能够查出来,那就可能将罪恶绳之于法,同时又避免伤害无辜的李四。 李开叹道:“我已经派人去询问过了,时隔两年,我们已经很难找出证据,能够证明曾氏事先就与陈裕腾有奸情,而不是嫁给陈裕腾之后,才移情别恋的。 而他们村里大多数人都认为曾氏与李四感情不错,李四在生病之时,曾氏一直在旁服侍,不离不弃,深得左邻右舍的尊敬和赞扬,就连李四都这么认为,李四的口供对于曾氏非常有利。” 吕公著不禁眉头紧锁:“哎呦!这就难办了呀。如果要告曾氏与陈裕腾通奸之罪,那我们就必须先想办法将曾氏视作是李四的妻子,然后再由李四先提出控告,我们才能够受理。” 根据宋刑统,妻子与他人通奸,必须是要丈夫提出控诉,如果丈夫不告,官府一律不准受理,也不能强行介入。 这条律例,一方面是维护夫权,另一方面,也是维护家庭隐私。 李开点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。且不说我们能否找到办法,废除曾氏与陈裕腾夫妻关系,如果我们找不到确凿证据,证明曾氏与陈裕腾事先有私情,李四也肯定不会答应的,如今他还觉得愧对曾氏,一心想保曾氏。” 吕公著叹道:“而目前朝中的情况,只怕也不会给我们太多时日去调查这无凭无据之事。” 李开道:“如果我们迟迟拖着,不肯结案,肯定会有人认为我们是在包庇陈裕腾,毕竟陈裕腾乃是王司农的外甥。” 吕公著问道:“依你之见,该如何判?” 李开道:“我在审问陈裕腾时,他提出一个和解的办法。” 吕公著道:“和解?” 李开道:“陈裕腾表示确实这一切都是他的错,是他太心急娶曾氏过门,算错了日期,以至于出现这么大的问题,他愿意为此认错,并且拿出五百贯作为赔偿,希望能够得到李四的谅解。而根据此案的供词来看,如果李四不告,他们三人皆无罪。” 陈裕腾也不傻,他不能说契约有问题,只能说自己有问题。 吕公著惊讶道:“五百贯?” 这对于平民而言,那绝对是天价赔偿。 以前从未发生过的。 李开点点头。 吕公著思索半响,道:“你以为如何?” 李开道:“我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之法,之前有许多官司,也是因为数目或者日期计算错误,从而产生纠纷,虽然其中有些是故意的,但大多数我们遵从民从私契,官为不理,不追究其刑事责任。我相信陈裕腾的态度,以及他提出的这个赔偿,是足以服众,就算判他坐牢,也不过是两年而已,然而,李四还得陪着他坐两年牢,这也不公啊!” 吕公著稍稍点头,他心里也很认同这个方案,他心里也不想判李四有罪,并且希望能够为李四讨回公道,道:“但首先还是得说服王介甫,他在朝中闹个不停,也不是个办法。” 李开道:“还得与张三商量一下。” 吕公著突然问道:“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张三要得这结果?” 李开是毫不犹豫道:“一定是的。” 傻子都知道,真将李四送进去坐牢,对张斐是百害而无一利。 吕公著闭目一叹:“他又赢了。” …… 吕公著当然没有自己去找王安石,因为他才是主审官,凭什么去请求王安石的同意,毕竟皇帝这回又没有让王安石参与此案。 但此案显然已经政治化,他必须得考虑到政治因素,他是选择先跟司马光通气,司马光也非常支持这个解决方案,于是司马光又跑去跟王安石商量。 如今司马光看到王安石也头疼,这说完之后,见王安石沉默不语,是苦口婆心道:“介甫啊,这可是最好的解决之法,一来,李四不但免罪,同时还获得巨额赔偿,下半辈子生活无忧。 二来,这也足以威慑那些为富不仁的大地主,甚至胜过于让陈裕腾坐两年牢,毕竟有些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。 这不就是你想要得吗?” 王安石瞅着司马光,过得半响,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。 司马光不爽道:“我与你谈正事,你笑甚么。” 王安石哈哈笑道:“我也没说不答应,你这般摇尾乞怜,旁人不知,还当我在欺负你,我王介甫又不是那张三,哪有这本事。” “我呸!” 司马光直接一口唾沫喷王安石一脸:“好你个王介甫,可真是忘恩负义,可恶至极,你在朝中闹个不停,弄得大家是人心惶惶,都无心处理政务,亏你还有脸笑。” 王安石大袖摸脸,是得意洋洋道:“我若不闹的话,那李四能获得这赔偿吗?至于你说朝中人心惶惶,那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。” 他越说越发激动,手往外一指,“那陈裕腾是什么人,难道我不清楚吗?他明明可以凭借恩荫为官,他却选择回家做买卖,不到几年光景,就成为祥符县第一富商,难道他凭得是自己的本事?哼,如这种人朝中比比皆是。” 司马光叹了口气,坐了下来,道:“你说得都对,我也赞成,但你有没有想过,此非我朝独有的现象,你若不想明白此理,那你就解决不了此事。” 王安石语气坚决道:“我想得很明白,在我看来,缺得不是手段,而是决心。” …… 开封府。 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吧?” 李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斐。 张斐先是拱手一礼,然后才道:“小民希望能够减一百贯,为李四换回曾氏。” 这话无疑证实李开的猜想,笑道:“就怕曾氏不愿意再跟李四回去。” 张斐眉头一皱,疑惑地看着李开。 …… 由于目前还在审理之中,为方便审问,故此陈裕腾、李四、曾氏都还未下狱,只是收监在开封府。 到底大家都是圈内人,这不看僧面看佛面。 “你是?” “我叫张斐,是李四委托我帮其诉讼的。” “你就是张斐?”曾氏眼中闪过一抹怒火,但马上她就掩面哭泣道:“我与你无冤无仇,你为何要害我?我是无辜的。” 张斐道:“你先别哭,我知道你是无辜的,我也不是要害你,我只是在帮你回到李四身边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 曾氏闻言,蹭的一下,就站了起身来。 张斐正色道:“如今只要你点头,你便可以回到李四身边。” 曾氏听罢,更是显得慌张,双手无处安放地紧紧捏着一起。 等得片刻,张斐问道:“你……你不愿意么?” 曾氏一怔,又是哽咽道:“我都已经委嫁他人,又有何面目回到他身边。” 张斐道:“但是李四并不介意。” “但是我介意。”曾氏眼中含泪地摇摇头道:“我实在是没脸再回到他身边,我……我甚至都没脸再活下去。” 言罢,她突然起身便往墙上撞去。 眼看就要撞到墙了,曾氏突然停住脚步,回头惊诧地望着张斐,只见张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,猛然惊醒过来,面露骇然之色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3节 张斐笑意一敛,道:“放心,我可不是来钓鱼执法的,我也没这权力。我只是有一点好奇,你都已经如愿以偿,嫁到陈家去了,为什么还要对李四赶尽杀绝,据我所知,他对你并不坏,这一夜夫妻百日恩呐。” 曾氏坐了下来,喃喃自语道:“我是无辜的,我是无辜的……” “打扰了。” 张斐微微颔首,然后出得门去。 第三十九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门外站着的李四,早已经是泪流满面。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,他心里那位美丽、贤惠,且忠于自己的妻子,此时内心竟然是向着陈裕腾的。 这对于他的打击,是远远胜过陈裕腾对他造成的伤害。 “喂!” 张斐轻轻拍了下李四的胳膊。 李四缓缓转过头去,呆呆地望向张斐。 张斐劝解道:“离开一个处心积虑算计你的人,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 他不说还好,这一说,李四猛地惊醒过来,万般痛苦涌上心头,蹲了下去,双手捂住头,无声地哭泣起来。 张斐本想安慰他几句,但又觉得,好像不管他说什么,都是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,摇头一叹,转身往外面走去。 在旁的许芷倩先是担忧地瞧了眼李四,然后追了上去,待走过这条廊道后,她低声道:“张三,我回想了一下,李四走到今天这一步,其中曾氏是功不可没,她有可能早就与陈裕腾有私情,这一切都是他们两个谋划的,其目的就是为了逼迫李四将她卖给陈家。” 张斐点点头道:“你分析的很对,的确有这个可能。” 许芷倩激动道:“那此案就不应该如此了结,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,这都已经达到目的,却还要将李四往死路上逼。” 她虽是女子,但却有着嫉恶如仇的性格。 张斐问道:“告他们通奸?” “应该告他们通奸谋财害命,因为最终他们不但谋取了李四的祖田,还差点将其逼死。”许芷倩道。 张斐沉默少许,道:“首先,这只是我们的猜测,没有任何证据,而查案是官府的职责,与我们无关,尤其是我,我是一个珥笔之人,我的任务就是打赢这场官司,而不是替天行道。 其次,如今时过境迁,已经很难找到他们当时通奸的证据,就算曾氏如今处处维护陈裕腾,也说明不了什么,因为她现在就是陈裕腾的妻妾,维护自己的丈夫难道有错吗?就连律法中都有亲亲相隐法。” 说到这里,他竖起一个手指,“最主要的是,我们能够赢得这场官司,在于我们只是瓦片,对方是瓷器,他们不愿意就此小事与我们死磕,但如果要告他们谋财害命,这场官司斗得可能就不是律法,而是权力,这可不是我的强项。” 这一番话,如同一泼冷水,彻底浇灭了许芷倩心中的热情,也渐渐清醒过来,这确实挺困难的,但她仍旧鄙夷地瞧向张斐:“还有一点,就是你怕会失去那笔已经到手的和解金。” 张斐点点头道:“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。” 许芷倩又道:“可是你要了整整五百贯,却只给人家李四一百贯,你一个人拿四百贯,这可不公平,他才是受害者。” 张斐当即拿出钱袋来,递给许芷倩。 许芷倩愣了下,道:“你这是作甚?” 张斐道:“你先拿着。” 许芷倩犹豫片刻,接了过来,又是疑惑地看着张斐。 张斐一本正经道:“这里面有足足二十文钱,是给你的奖金,我相信这非常符合你在此案里面所做出的贡献。” 这话怎么听得有些怪?这是奖励么?许芷倩还稍稍愣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,这是在羞辱她呀,暗示她没啥本事,却又爱多管闲事,嗔怒道:“你这厮胆敢……” 直接扬起手来,正欲将手中的钱袋砸过去时,忽听地吱呀一声。 二人偏头看去,只见一个三十来岁,器宇轩昂的男子从旁边的一间屋里行出,他偏头看向张斐和许芷倩,许芷倩下意识地放下手来。 不过那人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打量张斐,过得片刻,他走了过来,指着张斐,沉眉问道:“你就是那个唤作张三的珥笔之人吧?” 张斐抱拳笑道:“是的。陈员外。” 这男人正是陈裕腾。 这可真是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,陈裕腾那张俊朗的脸庞渐渐变得扭曲,咬着牙道:“你这小儿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竟敢在老虎头上拔毛,你给我记住了,这事绝不算完。” 其实五百贯对他而言,也算不得什么,还没有让他伤筋动骨,但这口气他是忍不下去,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,叫他今后怎么在地主界混啊! 如今他已经无罪释放,也没啥后顾之忧,那他当然要找张斐清算,到底张斐只是一个珥笔之人,属下九流的人物。 张斐赶忙解释道:“陈员外误会了,是李四请了我,我只不过是……” “你只不过是在自寻死路。”陈裕腾粗暴打断了张斐的话,“你现在要是给我跪下,求我饶恕你,或许老子还会饶你一条贱命。” 许芷倩听到这话,顿时心中怒火翻涌,不等张斐张口,她便出声训斥道:“我真是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无耻之人。你贪得无厌,用卑劣的手段,夺人妻田,如今官府不追究你责任,你不但不知悔改,还妄图变本加厉,你以为你真能够凌驾于律法之上吗?” 张斐和陈裕腾同时看向许芷倩。 二人都觉非常诧异。 陈裕腾倒是不认识许芷倩,可见她气质不凡,又如此强势,不免也有些担忧,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 该死,我可没有让女人为我出头的习惯。回过神来的张斐没等许芷倩开口,便突然从她手中夺过那个钱袋来,狠狠砸在自己脚下,冲着陈裕腾道:“你给我捡起来。” 陈裕腾只觉出现幻听了,充满震惊地看着张斐,仿佛在问,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? 许芷倩也是惊讶地看着张斐。 这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啊! 张斐直接指着陈裕腾鼻子道:“你以为你今日能够出来,是因为你那司农舅舅吗?你在想桃子,我告诉你,是这一笔钱救了你,如果不是这一笔钱,我能告得你将牢底都给坐穿了。” 说着,他又指着自己脚下的钱袋,“你今日要是不把这钱捡起来,放在我手里,跟我说一声抱歉,那你今日就别离开开封,因为明天你肯定还会再来这里的,你自己做了多少亏心事,你心里应该非常清楚,就算我不能让你死,我也能让你这一辈子跟官司睡在一起。” 这一番长枪短炮,让许芷倩都吓得是一脸惊愕,她还是第一回 见到张斐发飙,真是不愧是珥笔之人,战斗力惊人,不禁又侧目看向陈裕腾。 只见陈裕腾面色气得发紫,脸皮也已经彻底扭曲,怒睁双目,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来,气得嘴皮子都哆嗦起来,“你……你说甚么?你……” 张斐沉眉道:“我是认真的,如果你今日不捡起这个钱袋,那明日就是你死我活,不,也许都不要等到明日,待会我就让李四去跟李通判状告你与曾氏通奸谋财害命,既然大家都享受其中,那么这个游戏当然也可以继续玩下去。” 陈裕腾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心虚,当他仍旧鼓着眼,瞪着张斐,仿佛要将张斐生吞活剥。 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。 终于,陈裕腾还是先眨了眼,弯身将钱袋捡起来,递向张斐,道:“抱歉!” 这真的是愣得怕不要命的。 陈裕腾可不想再进来一回。 见到这一幕,许芷倩心里那叫一个痛快,又瞥了眼张斐,心想,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。 张斐接过来,笑道:“能屈能伸,大丈夫也。不过我也希望陈员外能够吃一堑长一智,下回再遇到官司,一定要赶在对手前面先请到我。” 陈裕腾拱手道:“多谢阁下赐教。告辞!” 言罢,他便转身往院外走去。 张斐突然喊道:“员外。” 陈裕腾微微侧脸,“阁下还有何吩咐?” 张斐往后一指,“你忘记了你的妻子。” 陈裕腾眼中闪过一抹怒火,大步离去。 许芷倩见陈裕腾如此生气,不禁凝眉道:“看来曾氏才是罪魁祸首。” “她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!”张斐叹了口气,突然转过身去,一手拉起许芷倩那柔弱无骨,光滑细腻的小手。 许芷倩大惊失色,道:“你作甚?” 便是要将手缩回来。 张斐却是紧紧握住,然后稳稳将钱袋放到她手里,语重心长道:“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收四百贯了吧,我这是拿命在打官司啊!” 说完,他便放开许芷倩的手,扬长而去。 等到他消失在转角处,许芷倩才醒悟过来,扬起手来,欲将钱袋扔出去,“你这登徒子……” 可话说到一半,她突然顿了下,望着手中的钱袋,是若有所思。 突然,她快步追了过去,“张三,你等等。” 一路就追到府门外。 面对不依不饶的许芷倩,张斐也真是醉了,“我说许娘子,你丫有点契约精神好不,我们之前就已经签订契约,而且是你情我愿,你可还是见证人,你怎么说话跟放屁一样。” “呸!” 许芷倩差点没有吐血,嗔怒道:“你才放……你这人说话真是粗俗不堪。” 张斐道:“你明知我是这种粗俗之人,你还追着我来说,你说你是不是……” 这“犯贱”到底是没说出口,怎么也得给许遵三分薄面。 许芷倩道:“我追过来,那是因为我的酬劳有问题,当初可是我帮你找来的李四,也是我在帮你跑上跑下,你却只给我二十文钱,究竟是你过分,还是我过分。” “原来你是为这事。呵呵!”张斐讪讪笑道:“那是奖金,不是酬劳,酬劳我会另算的,你急什么。” 许芷倩道:“那你打算给我多少?” 张斐道:“一百贯,不能再多了。” “一……一百贯?”许芷倩一惊,似乎也没有想到张斐会给她这么多,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 殊不知这一笔钱,是张斐早就计算好的,主要是报答许遵当初收留他的恩情,虽然他欠许遵太多,是很难还清的,但总归是要还的。 当然,他也希望继续维持与许芷倩的合作,毕竟他目前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。 “这钱我不要,你直接给李四就行了。”许芷倩轻轻摇头道。 张斐捏了捏额头:“我劝你不要这样做。” 许芷倩好奇道: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李四他把握不住。” 张斐道:“其实一百贯对于李四而言,就已经是一笔巨款,他根本就把握不住这一笔钱,你要再给他一百贯,那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。” 许芷倩沉吟片刻,道:“所以你只给李四一百贯,也是担心这一点。” 张斐道:“当然不是,剩下的都是我的,契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。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4节 许芷倩鄙视了张斐一眼:“我的那一百贯就算作李四的,不过暂且先放在你那里。” 张斐就怕这女人纠缠不清,忙道:“你放在我这里干嘛,你自己拿着不香么。” 许芷倩白他一眼:“我怎么能收这钱,这会有损我爹爹的名誉。” 张斐也知许芷倩的性子,非常维护许遵的名誉,确实,许遵的名誉是花费数十年建立起来的,的确要好好维护,点点头道:“好吧!” …… 那边陈裕腾回到王府,立刻就向舅舅哭诉,将方才发生的一切,添油加醋,告知王文善。 虽然他当时怂了,但不代表他咽得下这口恶气,向来只有他欺负人,何曾被人这般欺负过。 “你也真是没出息,他让你捡,你就捡,我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。我……”王文善气得直接扬起手来。 陈裕腾赶紧抱着舅舅的大腿,哭诉道:“是那张三恐吓我,说我不捡的话,就要状告我与曾氏通奸谋财害命,我害怕连累舅舅,才……才捡起来的。” 王文善不由得又想起上回他被张斐恐吓,当时他也怂了,这要扇外甥的手,最终狠狠地捶在了桌面上,牙都快咬碎了:“张三呀张三,你真是欺人太甚,咱们走着瞧。” 这真是甥可忍舅不可忍啊! …… 陈裕腾被释放,就证明这钱已经到位。 这种事肯定是一手交钱,一手交人。 只不过李四哭得是稀里哗啦,这分赃的事宜,只能等到第二日。 “你好点没有?” 张斐望着双眼红肿,布满血丝的李四,问了一句废话。 李四点点头,道:“昨晚俺已经想通了。” “是吗?” 张斐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这么快,快说说你的心得,让我等也学习一下。” 一旁的许芷倩低声道:“你瞎说甚么。” 这厮老喜欢往人家伤口上撒盐。 “没事!没事!” 李四忙道:“张三哥,许娘子,你们都是好人,要不是你们帮俺,俺……俺恐怕早就饿死在路边。” 说到这里,他顿了下,垂头低声言道:“其实俺一直都很后悔,当初不应该为了祖田,将她抵偿给那陈员外,所以现在……现在俺心里反而好受多了。” 虽然张斐有过暗示,但李四只接受曾氏现在向着陈裕腾的事实,而不愿意接受他们可能事先就有奸情,不过这也难怪,到底在他大病之时,是曾氏不离不弃的服侍他,故此他认为如果自己不为了祖田卖掉妻子,那也就不会变成这样。 而张斐、许芷倩无凭无据,自也不好多说什么,只能劝他今后多留个心眼。 “很好!” 张斐赞许地点点头,道:“有些东西,一旦卖出去,那就不再属于你,做人就应该向钱看齐,争取找一个更好的。” 说着,他手往旁边的一个大木箱子一指,“那是属于你的一百贯,有了这钱,还怕找不到浑家么。” 许芷倩听得是直摇头,张斐的很多观点,她都不认同。 李四瞧了眼那大木箱子,又瞧向张斐。 张斐脸顿时黑了下来,道:“你不满意么?” 李四先是摇摇头,然后又点点头,然后又摇摇头。 张斐看得都糊涂了,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” 李四道:“俺想跟在张三哥身边。” “啊?” 张斐双目一睁,赶忙解释道:“那个,你要明白,这浑家的意思是指女人,而不是男人。” 许芷倩听得是直翻白眼,这家伙脑子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东西啊! 李四点头道:“这俺知道。” 张斐纳闷道:“那你跟着我干嘛。” 李四道:“俺现在不敢再回祥符县,俺害怕那陈员外会报复俺,所以俺想跟在张三哥身边,俺可以帮张三哥跑跑腿,干点杂活。张三哥,你看行么?” 言罢,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张斐。 张斐想了想,呵呵道:“说真的,我还真缺一个跑腿得。” 李四激动道:“张三哥,你这是答应了吗?” 张斐点了下头,笑道:“张三李四,咱们这个组合注定名留青史!” 第四十章 火了 随着陈裕腾、曾氏的释放,以及那五百贯和解金到位,李四一案也终于赢来了大结局。 开封府也是在第一时间就将最终审判结果,贴在墙外,公布于众。 简单来说,就是陈裕腾主动承认是自己心急,过早迎娶了曾氏,从而导致出现这么大的误会,表示愿意对李四做出五百贯的赔偿。 双方最终达成和解。 然而,此案的影响力是要远胜于阿云一案。 阿云一案虽然在历史上意义深远,是王安石变法的开始,也是北宋党争的源头,但到底只是一个特殊案例。 而李四一案不同,李四一案乃是一个社会问题,而且是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,许多百姓是深受其苦,这几乎受到汴京所有人的关注。 开封府对此也比较慎重,告示都是吕公著亲笔所写,用词方面是相当谨慎。 开封府告示贴了不到一个时辰,开封府门前那条街道,就被堵得是呜呼歪哉,乌泱泱的。 虽然这个结果,要往坏了说,那就是富人拿钱消灾,不痛不痒,可即便如此,汴京许多市民也是拍手称快。 要知道以前,这些有朝廷背景的大地主哪里会受到审判,更别说还赔这么多钱。 他们已经非常满意,甚至都已经出现许多酸民,李四的一个自首,就获得五百贯的赔偿。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。 这是为什么? 答案呼之欲出,珥笔张三。 张三一名,终于是名震汴京。 张斐自然清楚这将会意味着什么,故此他得赶紧去找房子,搞店铺,然后赚大钱。 这日清晨,他早早起来,一开门,就见小弟李四站在门前,不禁笑道:“挺有职业道德的。” 李四问道:“啥是职业道德?” “呃……反正就是夸你的意思。”张斐懒得跟着呆子解释,头向前一扬,“走。” 李四问道:“三哥,咱现在去哪?” 张斐道:“去房牙那边看看,咱们也不能老是住在人家许府,目前咱们先租个小院子,等将来赚了钱,再换个大院子,再请一群佣人,你当管家,如何……?” 李四怯怯道:“三哥,俺哪里当得了管家,俺帮你跑跑腿就行了。” 张斐直翻白眼道:“自信一点好么。昂首,挺胸,这才对嘛,二十多岁就跟个小老头似得,这怎么行……” 张斐一边跟李四描绘着未来的蓝图,一边向大门方向走去。 其实……他更多是说给自己听得。 刚刚来到前院,听得一人问道:“你们要去哪?” 只见许芷倩从前厅走了出来。 “许娘子早。” 李四刚忙向许芷倩行礼。 许芷倩微笑地点了下头。 张斐道:“如今咱赚了钱,准备去找房子搬出去,免得你总是说我赖在你们家。” 其实他也渴望能够早日搬出许府,毕竟住在别人家,多有不便。 他这么年轻,那不管是生理,还是心理,都不可能没有夜生活,半夜带个女人回家,这是很正常的,他也很想,但是在许府,他可不敢这么做,也确实不太好。 许芷倩笑道:“你今日恐怕去不成。” 张斐一愣,道:“为何?你不会告诉我,你还会算命吧。还是说……你不舍得我走?” 许芷倩哼得一声,转身就回去了。 “呵!女人!” 张斐拍了下还在愣神的李四,“别理她,我们走。” …… “二逼!” 刚刚出得大门,忽听得一声哀嚎。 张斐当即吓得面色骇然,魂不附体,一手拉着李四的胳膊,颤声道:“李四,你……你听见没有,好像有人在喊二逼?” 不会吧,还有穿越者? 李四点点头,一脸淡定道:“俺听见了,好像是在叫你,三哥。” 张斐一怔,“你说什么,叫我?你为什么不说是在叫你。” 话音刚落,就听得一声叫喊:“张珥笔。” 李四呆呆看向张斐,“三哥,真的是在叫你。” 张斐慌得一笔,寻声望去,但见一个货郎打扮的男子冲着他跑来。 片刻间,那货郎便跑到张斐身前,是一把鼻涕,一把泪地喊道:“张珥笔,求求你,求求你为我做主,我真的好惨啊!”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5节 张斐这才反应过来,他叫得是珥笔,而不是二逼,只因破音,给叫混了,不禁愤怒道:“你能不能发音标准一点么,真是吓死我了。” 话音未落,又听得一人哀嚎道:“惨……你有我惨吗?我爹爹被人吓死,我的妻女被人夺走,就连家中八十岁的老母都被气得上吊。张珥笔,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!” “啊……我好苦啊!张珥笔……” “张三郎!你一定要救救我啊!” …… 片刻间,张斐就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,并且肉眼可见还有十几个人正在往这边跑来。 “大家冷静下,冷静一下,我……我今儿放假,要不你们明日再来?” 张斐顿时就慌了神,一边喊着,一边往许府那边退去。 “可等不了明儿了,明儿那刘员外就会派人上门催债,你赶紧带着我去开封府击鼓鸣冤,呜呜呜……我要求也不高,赔我个百八十贯,我就知足了。” “百八十贯?” 张斐差点没有一脚踹过去,当我是财神爷,张口就是一百贯,我特么现在连房都买不起。 当然,他可不敢这么干,因为好像来得人是越来越多了。 张斐一边安抚着他们,一边退到许府门前,突然高举双手,高声喊道:“你们先静一静,你们这么吵,我怎么帮你们做主,先给我乖乖站在这里,我进去安排一下。李四,哇,你怎么还站在我后面,说好的职业道德呢,去去去,挡住先。” 他直接将李四往前一推,自己则是快速闪到门内,然后将门一关。 李四顿时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,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片,是大汗直冒,双腿直颤。 “呼……真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如此之快,不是说古代消息严重滞后么,还是说开封府的朋友圈有很多人关注?” 张斐背抵着门,一边喘气,一边喃喃自语道。 “怎么就回来了?” 忽听一个笑声。 张斐抬头一看,只见许芷倩笑吟吟看着他,当即郁闷道:“许娘子,你知道你不跟我说。” 许芷倩道:“我与你说了,是你自个不听,不过这也好,如你所愿。” 张斐不解道:“什么如我所愿?” “诉尽天下不平之事,如今不就是如你所愿么。” 臭婆娘,又在这里幸灾乐祸。不过你说得倒是不错,这的确是如我所愿,只是比我想象地来得要早罢了。张斐眼眸一转,故作后悔姿态:“话是这么说,但是我到底一个人……” “我帮你。”许芷倩打断他的话。 “不会是客套话吧?” “不是。” “真心的?” “真心的。” “行。” 张斐回头喊道:“李四。” “三哥,俺还在。” “开门,放狗。” “啊?” “不,开门放人。哦,先让他们排好队,一个个进来,对了,但凡叫张珥笔的,一律不准进,必须要叫我张三郎。” “哎!俺知道了。” 嘱咐完李四后,张斐又走到许芷倩面前,笑道:“我负责打官司,你负责写状纸。” 许芷倩笑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 她也真不是幸灾乐祸,而是真的开心,在抱打不平这事上面,她一直都是竭尽所能,毫无保留,只可惜她身为女儿身,很多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如今遇到张斐这个鬼才,她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 她马上命人抬来一张长桌,又命青梅备上文房四宝。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,张斐命李四放人。 第一个进来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,身形瘦弱,面色苍白的男子,看似非常虚弱。 这人来到桌前,就咬牙切齿道:“张三郎,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,那黄员外可真是欺人太甚,我不过是从他那里借了三贯钱,为母治病,未能及时归还,他便要霸占我妻儿。” 许芷倩听得黛眉紧锁,但她还是坚守岗位,快速记录此人所言。 张斐道:“你先别着急,慢慢说,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我叫刘十三。” “十三?” “有问题吗?” “哦。没有。” 张斐摇摇头,又问道:“这黄员外叫什么名字。” 刘十三道:“叫黄大发。” 许芷倩一怔,放下笔来,开口问道:“东角楼街巷的黄大发?” 刘十三点点头,道:“小娘子,你识得那人?” 张斐也是好奇地看着许芷倩。 许芷倩瞧了眼刘十三,道:“你方才说借钱是为母治病?” 刘十三点点头。 许芷倩道:“可是据我所知,黄大发只会借钱给去赌坊赌钱的人。” “赌坊?”张斐一惊。 刘十三激动道:“是的,是的,赌坊一定有钱赔!” “赔你个头,你的妻儿只怕是让你输掉的吧,老子生平最恨赌鬼。滚!” ……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,身着短褐的汉子。 此人来到桌前,当即向张斐抱拳道:“吴初九见过张三郎。” 哇!江湖儿女!张斐抱拳一礼,又伸手道:“九哥请坐。”待其坐下之后,他又问道:“不知九哥有何纠纷?” 吴初九道:“事情是这样的,当初我向那老曹家借得十贯钱,如今他们老曹家却向我索要三十贯利息,真是欺人太甚。” 这么狠吗?那这官司可以接啊!说不定能够削上一笔。张斐道:“你们可有立契。” “有。” “你可有带在身上?” “带了。” 吴初九立刻拿出一份契约递给张斐。 张斐看完之后,面无表情,先是将契约递给许芷倩,然后向那吴初九笑道:“九哥,你能不能将老曹的地址告诉我。” 吴初九点点头道:“当然能,不知张三郎要他家地址有何用处?” 张斐道:“因为我希望为他打官司,向你索要三百贯的赔偿。” 吴初九大惊失色道:“为什么?是我先来找你的。” 张斐着实忍不住了,“人家好心借钱给你,且只算你两分息,你特么却拖了整整十年不还,亏你还有脸上我这来,你的良心给狗吃了呀。” 许芷倩抿唇一笑,骂得可真是痛快。 “我……”吴初九讪讪望着张斐。 “我个屁啊,给我滚,你个臭老赖。” …… “下一位。” “嗝……” 只见一个地中海发型,满面通红,深度酒糟鼻的中年男人歪歪扭扭的走进门来。 许芷倩看得都是直摇头。 哇……大清早得你就喝成这样。张斐当即吩咐许家仆人道:“你们将他从侧门扔出去。” 那酒鬼还未看清人,就被许家仆人一拥而上,给拖向侧门。 “天啊!这都是些什么人啊!” 张斐只觉无比头疼,发行都给抓乱了,“这汴京到底有没有良民啊!” 许芷倩突然道:“我看今日还是算了吧。” 张斐道:“为何?” 许芷倩道:“那些寻常百姓,平时最怕官司,对于官府也是敬而远之,若非被逼到绝路,是不会轻易主动争讼。故此他们纵使有想法找你打官司,也一定会观望一些日子,不会急于来这里,唯有那些奸猾、投机的市井之徒,才会立刻赶来这里碰碰运气,妄想如李四一样,一遭暴富。” 我就说嘛,怎么会来的这么快,原来是这么回事,不过这也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流量,都还没有变现,就将他们赶走,那我今后还怎么住豪宅,睡歌妓,骑宝马。 张斐咳得一声,“许娘子言之有理,但是谁又能保证外面那么多人,就没有一两个是已经被逼到绝路,故来此求助于我的,如果今日到此结束,可能就没了几条人命。” 许芷倩不禁侧目相待。 张斐又道:“但是这么下去,也不是个办法,这样,我出钱找几个会写字的人来帮忙。” 还自己出钱?许芷倩朱唇微张,呆呆看着张斐。 张斐笑道:“你别这么看着我,为穷人打官司,我也有所得,这点点钱,算不得什么,只要让我逮着一个,呵呵。” 经李四一案,许芷倩也不反对这种做法,点了点头。 在许芷倩的帮助下,很快就找来三个会笔墨之人,又在许府门前摆上三张长桌,帮着记录前来求助的人的诉求。 不这么搞,人还没有那么多,这阵仗一摆下去,来的人是越来越多,但基本上不排队,围着桌子就是拼嗓门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 北宋大法官 第46节 看戏的人更多。 那些代笔之人,只觉这钱真不好赚。 张斐在门前巡视一会儿,见许芷倩进去了,立刻朝着在那边帮忙的李四喊道:“李四。” 李四立刻跑了过来,道:“三哥,有啥吩咐的?” 张斐揪着他去到一旁,小声吩咐道:“这里不用你管了,你去街口给我站着,若有一些富绅来找我,你就帮我约他们三日后在隔壁街的清风楼见面。” 李四直点头道:“俺记住了。” “快去吧。” 李四走后,张斐是洋洋得意地笑道:“相信那些奸商、大地主也不傻,若不想步陈裕腾后尘,唯有先一步请我做他们的高级法律顾问,只要他们上钩,那用不了多久,我能够赚得盆满钵满。哈哈!” 殊不知,这一切都被站在门内的许芷倩看在眼里。 这人到底在打着什么坏主意?许芷倩沉吟少许,悄悄回到院内,将青梅叫来,吩咐道:“青梅,你等会拿些糕点、茶水去送给李四。” 青梅一愣,不明所以地看着许芷倩。 这没道理啊! 我可是你的贴身丫鬟,你竟然让我去给李四送糕点、茶水。 许芷倩低头在其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。 青梅点点头道:“倩儿姐放心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 第四十一章 火上浇油 下午时分。 许府门前的人群渐渐散去,但可以预见的是,今后还会有更多人来这里,请求张斐帮忙。 借钱还能够赚钱。 试问天下还有比这更美之事么。 不劳而获可都没这强啊! 故此今日来此的,是清一色的投机分子,简单来说,就是欠钱不想还,还想从中捞一笔。 虽然这已经在许芷倩的意料之中,但她仍旧感到有些失望,而且她认为这是吃力不讨好之事,在帮着整理记录时,便向张斐道:“张三,你不觉得咱们这么做太过张扬了吗?” 张斐登时停下手中活来,问道:“许娘子是指?” 许芷倩道:“如果这么做,真的能够帮助到那些蒙受冤屈的百姓,那我倒也不怕,毕竟这身正不怕影子斜,可如今的情况,你也看见了,来这里的人求助,基本上都是一些投机取巧之人。 这可能会引起朝中一些官员的误会和不满,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低调一点,若真遇到冤屈之事,再出手相助,就如当初李四一案,如今这般大张旗鼓的弄,实属吃力不讨好啊!” 她不是否定这事,只不过认为力气得用在刀刃上,可别忙没有帮到,还惹得一身骚。 张斐稍稍点头,道:“许娘子言之有理,但这又不是我们故意安排的,是那些人自个要来的,我们总不能将他们驱赶走吧,等过几日,他们见我们没有什么动静,也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糊弄,自会消停一些。” 心里暗想,等到那些大鱼上钩,我就借此东风自立门户,到时咱们就是公事公断,相信也用不了多久,那些大鱼就会上钩,反正也就几日时间,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。 许芷倩稍稍点头,觉得张斐说得也有道理,这股风已经刮了起来,他们也摁不住,总要有一个过程的。 其实她的担忧,张斐也不是没有考虑过,他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,而且他也真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多人,会来得这么快。但他也没有办法,躲在被子里面可没有机会出人头地,他之前又是跳河又是包装自己,也是为自己的事业打算。 他也不会让这种情况,持续太久。 这确实是有风险,但是风险永远伴随着利益。 可反过来说,这利益也永远伴随着风险。 许府门前闹得这么大,上面的那些老爷们只要不瞎,都能够看得见啊! 记得在阿云一案时,张斐也引起朝中不少大臣的愤怒和不满,那些大法官,御史们差点将屋顶都给吵翻了,但事情过了也就过了,也没有人去关注他。 但在李四一案爆发时,情况却变得有些微妙,因为表面上朝中大多数人都是比较安静的,而没有像阿云一案时,对许遵、张斐等人是口诛笔伐。 但是有句话说得好,这咬人的狗儿不露齿。 同为士大夫阶层的王文善对此是洞悉的一清二楚,他清楚他的同僚们在想着什么,而如今看到许府的情况,那更是欣喜若狂,这真是天助他也啊! 复仇小小珥笔,何须十年之久。 这口恶气已是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啊! 别说几日,他真是连一日都等不了。 潘楼! 在二楼的大包间内,坐着五人,他们个个是锦衣华服,温文尔雅,气质非凡。 而满桌的美味佳肴,却是静静躺在盘中,一动不动,完整无缺。 坐在正座上的王文善,目光一扫,开口问道:“各位可知许府门前发生的事?” 话音刚落,就听得砰地一声响。 只见一人猛地一拍桌子,恼羞成怒道:“如何不知,各位不妨去许府看看,若不注意,非得以为那里才是开封府,长此下去,试问还会有人将我们官员放在眼里么。他小小一个珥笔之民,又岂容他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。” 此人名叫关梈,乃是太府寺大夫。 王文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。 一个白发老者亦是怒容满面,道:“老夫以为,这都怪那王介甫,若非他在朝中搞风搞雨,令吾等束手束脚,又岂容那珥笔之民放肆。” 这话倒是真不错,张斐能赢得那几场官司,许遵功劳只能占三成,而王安石要占五成,要是没有王安石在上面配合,张斐不会赢得这般轻松。 但有句话说得好,时势造英雄。 张斐把握住机会,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能力。 王文善立刻道:“徐大夫言之有理啊,故此我们更应该杀鸡给猴看,好好整治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珥笔之民。” 那徐大夫点了点头,表示赞同。 毕竟王安石如今是深得神宗信赖,在朝中也有不少人支持,想要立刻搬倒他,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 那何不杀鸡儆猴。 若他们处心积虑,正儿八经去对付一个珥笔之人,那还是轻松愉快的。 关梈立刻问道:“不知王司农有何妙策?” 王文善偏头看向身旁的陈瑜。 陈瑜笑道:“如今许府门前是人山人海,我想那张三一个人也肯定忙不过来,既然如此,那我们何不找人帮他分担一些,让一些珥笔之人也帮助百姓去开封府击鼓鸣冤。” 听到前半句时,关梈等人还是一脸困惑,但是听到后半句,大家顿时是心领神会,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,也终于端起了酒杯。 套路依旧。 …… 又过去两日。 许府门前稍微收敛了一点,张斐选择花钱租下街道斜对面的一间小茶肆,作为他临时办公室,毕竟他也不想给许府带来太多麻烦。 前来求助的人倒是没有变少,而且也不尽是投机之人,也有少数几个人是真的受到冤屈,特地赶来向张斐求助的。 可张斐此时却是心急如焚,愁眉难展,纳闷道:“这不应该呀!那些大地主是傻么,还是他们心眼大,根本就不将那天价赔偿当回事。就算如此,可也不应该连一个人都没有啊!” 他这都不是用鱼饵,而是直接撒网,可即便如此,是一条大鱼都没有来。 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。 帮穷人打官司,不是不行,但要想凭此糊口,那也是很难很难的,尤其是在这北宋时期,要想养家糊口,出人头地,还是得赚富人的钱,这才是出路。 正准备亲自去街口看看,可刚刚出得大门,就见李四迎面走来。 “三哥!” “李四?” 张斐瞅着李四满头大汗背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过来,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 李四气喘吁吁道:“俺去买了点纸墨回来。” 张斐当即气不打一处来:“谁让你去买这些得,我不是让你去街口站着么。” 李四忙道:“三哥放心,青梅帮俺站着的。” “什……什么?你让青梅帮你站着?”张斐顿时有些慌,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。 “是……是这样的,青梅说家里笔墨用完了,倩儿姐让她去买些回来,可俺瞧她一个瘦弱女子,哪里背得动那么多货,就跟她换一下。” “你……” 张斐指着李四,怒其不争道:“你这人还没有吃够教训么,那女人的话就不可信,越漂亮的女人越会说谎。算了,算了,我又不是你妈,跟你说这些作甚,我去找那婆娘算账,真是气死我了,我就说怎么可能没人来。” 第四十二章 狮子搏兔 “许芷倩,你给我出来。” 张斐直接杀到许芷倩闺房门前,叉腰挺屌,大声喊道。 “许芷……” 吱呀一声,房门打开来,只见许芷倩从屋内走出来,淡淡扫了一眼张斐,问道:“你有何事?” “我有何事?” 张斐当即就笑了,大手一抬:“咱俩都这么熟了,就别打哑谜了,我也没这功夫,我就问你,你让青梅跟那些大富绅是怎么说的?” 他对此还抱有一点点希望,盼着许芷倩没有赶尽杀绝。 许芷倩坦白道:“我只是告诉他们,你只帮穷人打官司,让他们别动这心思。” 完了!完了!全完了! “你凭什么为我做主?”张斐是彻底抓狂了。 断人财路,犹如杀人父母啊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<script>read_xia();</script>